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谢翊拖着未愈的伤体,再一次站在了黑水涧那口翻滚着不详墨色水汽的“净魔泉”前。
蚀骨冰寒的气息扑面而来,激得他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栗。他深吸一口气,褪下外袍,露出线条流畅却遍布青紫伤痕的脊背。
没有丝毫犹豫,他踏入泉中。
“嗯……”
仿佛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骨髓,又像是无数冰冷的利爪在撕扯着皮肉灵魂。
墨色的水汽疯狂地钻进他的毛孔,啃噬着每一丝魔息本源。
剧痛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喉头涌上浓重的腥甜。
他死死咬住下唇,齿间瞬间尝到了铁锈味,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块肌肉都在痛苦中痉挛。
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瀑般滚落,滴入翻腾的黑水,瞬间湮灭。
他死死攥着那枚双生铃,冰凉的玉质紧贴着滚烫的掌心。
眼前晃动的,不是这地狱般的魔泉,而是沈云霜微微蹙起的眉头,是她靠得稍近时便会流露出的那一丝难以掩饰的隐忍。
为了靠近她,为了不让她因他而痛……这点痛楚,他必须受着!
他闭上眼,任由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一遍遍冲刷,心中只有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在支撑——洗净它,洗净这身令她不适的魔气!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谢翊几乎是爬着离开泉水的。
他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被咬破,渗着血丝。
他扶着冰冷的山壁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臀的伤处和刚刚被魔泉肆虐过的身体,痛得眼前发花。
他颤抖着手,将双生铃小心翼翼地挂在颈间,冰凉的玉坠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
他强撑着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云纹长衫,遮掩住一身的狼狈与痛楚,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
谢翊做了一个梦,梦里,沈云霜挽着兰徵的手,对着谢遥嘲笑,“你看清楚,我喜欢的是兰徵公子。”
“我喜欢的是兰徵公子。”
像是魔咒,谢翊猛地从梦中惊醒。
一旁的魔侍急忙递来一杯水,“殿下,您醒了?”
“沈云霜呢?有没有来?”谢遥迫不及待的问。
魔侍摇头,谢翊垂下眼睑。
已经第十日了,他每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沈云霜,可她一次也没来。
这几日,谢翊撑着最后一点傲气,没去找沈云霜,想让她发现,自己生气了。
可整整十日,她几乎是忘了他。
谢遥自嘲的笑了笑,他们两个之间,从来都是他拼命靠近她。
既如此,他还要什么骨气?
去他的骨气!
他想见她,要命的想!
昨日陆沉舟带来她消息时,他就想去!
“殿下!殿下您不能去啊!您的伤……”魔侍惊慌失措地拦在寝殿门口。
魔侍担忧,太子这几日反复去净魔泉,只为那人族女子万一来看望他时,不必难受头疼。
可太子的顾虑显然是多余的。
反而因为伤心欲绝,伤势一直不见好转。
可谢翊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
昨日陆沉舟探望完,带来沈云霜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匕首,他说沈云霜与那兰徵神君在城西的‘映月荷塘’相谈甚欢,状甚亲密!
映月荷塘?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沈云霜答应带他去,却一直没去的地方!如今被兰徵捷足先登!
榻上,刚刚被剧痛和魔医的汤药强行唤醒的谢翊,想到“相谈甚欢”、“状甚亲密”几个字,紫色的眼瞳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剧痛都在这一刻被滔天的妒火和恐慌烧成了灰烬!
“滚开!”他嘶吼着,如同濒死的困兽,竟爆发出骇人的力气,一把推开阻拦的侍卫!
后背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彻底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刚换的雪白中衣,刺目惊心。
他却感觉不到痛,或者说,那痛比起心口被撕裂的绝望,根本不值一提!
他踉跄着冲出寝殿,每一步都在光洁如镜的黑曜石地面上留下一个刺目的血脚印。
他要去映月荷塘?!
他要亲眼看看!他不信!他不信沈云霜的话都是骗他的!他不信她真的……和那个兰徵……
可又有何不信,他不是亲眼见过吗?
***
映月荷塘临水而建,是有缘岛景致最佳的去处。
窗外一池碧水,荷叶田田,粉荷初绽,清风徐来,带着水汽的清凉和莲叶的淡香。
精致的雕花长窗尽数敞开,将满池风荷框成了一幅流动的画卷。
阁内,气氛却是恰到好处的清雅宁静。
沈云霜今日穿了一身天水碧的云锦襦裙,颜色清浅,衬得她肤光胜雪,少了几分平日的恣意跳脱,倒显出几分难得的娴静。
她斜倚在铺着玉簟的湘妃榻上,姿态慵懒却不失贵女的仪度。
她的对面,隔着一张摆放着精致茶具和几碟时令鲜果的紫檀小案,兰徵正端坐着。
他穿着一身毫无杂色的雪白云锦长袍,衣料垂坠,光泽内敛,袖口和衣襟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流云暗纹,低调而华贵。
墨玉般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色发带束起一部分,其余的柔顺地披散在肩后。
他身姿挺拔如修竹,端坐时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静气度,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清朗与光明,不带一丝一毫的侵略性,却又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连空气中细微的浮尘都似乎在他身边温柔地沉降下来。
他执起一盏青玉荷叶杯,指节修长匀称,动作优雅从容,浅浅啜了一口杯中清茶,唇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清亮地看着沈云霜。
“沈小姐可还记得?”
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温润,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幼时盛夏,你顽皮,嫌府中拘束,拉着我去后园荷塘采莲蓬,那时你年纪尚小,胆子却大,非要自己撑那小舟,结果船桨脱手,小舟在荷塘里团团打转,差点倾覆。”
兰徵说着,眼中笑意加深,仿佛那无忧无虑的童稚时光就在眼前。
他轻轻放下茶盏,玉质杯底碰在紫檀案上,发出一声极轻微悦耳的脆响。
“有吗?”沈云霜微微歪头,指尖随意地捻起一颗水晶盘里的冰镇葡萄,嫣红的唇瓣含着笑意,眼波流转间,明媚得如同窗外盛放的芙蕖。
“神君记性真好,我只记得那日荷花开得极好,莲子也甜。至于划船,许是玩得忘形了。”她语气轻松,带着点娇憨的赖皮。
兰徵凝视着她生动的眉眼,唇角的弧度愈发柔和。
他并不拆穿她的小小“健忘”,只觉得她此刻鲜活灵动的模样,比记忆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更添了几分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是啊,莲子清甜。”他顺着她的话,温声道,“那时你摘了最大的一捧,还说要分我一半,结果自己抱着,一颗也舍不得给。”
他眼底带着回忆的暖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那目光专注地落在沈云霜脸上,仿佛周遭一切都已虚化。
沈云霜被他看得微微一怔,随即噗嗤笑出声,眉眼弯弯,颊边漾开小小的梨涡,如同春水初融,明媚不可方物。
“神君这是记仇呢!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拿出来说!喏,现在赔你。”她纤手一扬,将指尖那颗剥好的、水润晶莹的葡萄精准地递到了兰徵面前的青玉小碟中。
阳光穿过窗棂,跳跃在她白皙的手指和那颗剔透的葡萄上,也跳跃在她粲然的笑靥里。
兰徵有一瞬间晃眼,随后轻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顽皮,你小时候叫我兰徵哥哥,现在叫神君倒显得生分了。”
“好,那我还叫你兰徵哥哥,你也不要叫什么沈小姐了,直接叫我云霜吧。”
“好,云霜。”
这一幕,温馨、和谐,才子佳人,如画般美好。
然而,这份美好,尽数落入了阁外紫藤花架后,一双燃烧着痛苦与嫉妒的紫色眼瞳之中。
谢翊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万分之一。
他几乎将自己整个嵌进繁茂的紫藤花叶里,借着浓密花叶的遮蔽,贪婪又痛苦地窥视着阁内那刺眼的一幕。
就在几天前,沈云霜还曾倚在窗边,指着外面那片初露尖角的小荷,眼睛亮晶晶地对他说:“谢翊,等过些日子荷花开了,我带你去映月荷塘看,可漂亮了!”
那时的她,语调轻快,带着点施舍般的许诺,却也让他心头滚烫,觉得那未开的荷花苞都成了世间最值得期待的风景。
可现在呢?
荷花开了。
粉的、白的,亭亭玉立,摇曳生姿。
她也来了。
穿着他从未见过的清雅衣裙,笑得那样明媚,那样毫无负担。
可陪在她身边的,不是他谢翊。
是那个光风霁月、高高在上的神君兰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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