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更漏声遥遥传来,敲在谢翊心坎上,闷得发慌。
白日里那股不管不顾的冲动劲儿早散了个干净,只余下冰水浸透般的懊悔。
他蜷在墨玉榻上,玄色丝袍皱得不成样子,映着窗外惨淡的月色,更衬得他脸色苍白。
不该的。
不该那般赌气,就拦住了母亲去沈府提亲的势头。
想起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与纵容,此刻像细针一样扎着他。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紫眸在暗夜里灼灼发亮,盯着帐顶繁复的魔纹。
沈云霜那张昳丽又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脸,挥之不去。
她嫌他冲动,嫌他易怒……
谢翊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
胸腔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郁气,横冲直撞。
他得见她!
现在,立刻!
“来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守在门外的魔侍应声而入,垂首屏息。
“你去沈府,”谢翊坐起身,丝袍滑落肩头,露出线条紧致的锁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又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告诉沈大小姐,今夜子时,醉仙居老地方,我等她。”
最后三个字,终是放轻了些,舌尖卷过,带出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忐忑。
***
沈府,流云阁内。
烛火透过轻纱灯罩,落下暖融的光晕。
沈云霜斜倚在窗边的湘妃榻上,指尖捻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枰。
翠微刚把谢翊侍从的口信低声复述完,垂手立在一旁。
“哦?”沈云霜尾音微微上扬,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似笑非笑,“这小魔头,气性倒是去得快。
白日里还被自己气的梗着脖子,夜里就巴巴地来约了?”
翠微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小姐,那……您去吗?”
“去,为何不去?”沈云霜懒懒地丢开棋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支起手肘,托着腮,眼中流转着狡黠的光,像只盘算着猎物的小狐狸。
“只是嘛……这魔族的太子爷,瞧着是块硬骨头,性子又烈,睡一次两次的,怕是不够他明白的。”
“小姐的意思是……”翠微隐约猜到了什么。
沈云霜轻笑出声,起身走到妆台前,随手拉开一个不起眼的暗格。
里面躺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玉瓷瓶,瓶身温润,隐有流光。
“喏,这个。”
她拈起瓷瓶,在翠微眼前晃了晃,“‘醉春风’,好东西。药性温和,助兴而已,不伤人根本。”
翠微倒吸一口凉气:“您、您要给谢公子下药?还要……还要找旁人?”
她想起那晚包厢里传出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和谢翊那身不由己又隐含抗拒的模样,心头直跳。
“不然呢?”沈云霜转过身,烛光映亮她半边脸颊,明艳不可方物,眼底却是一片清醒的凉薄。
“他那晚穿那劳什子‘反话衣’,嘴里没一句真心的‘是’,怕是连自己真正喜欢什么滋味都没弄明白。”
她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瓶身,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找个温柔解意的姑娘,让他尝过了‘正常’的滋味,兴许就明白过来,不再缠着我了。省得他总是一副被我占了天大便宜、赖定我的模样。”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再者,他那身魔气,闻久了真是头疼。”
翠微看着自家小姐,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多劝。
小姐行事向来随心,决定了的事,九头魔龙也拉不回来。
***
子时的醉仙居,比白日更添几分旖旎。
丝竹管弦隔着层层珠帘传来,幽微暧昧,谢翊早早等在那间临水的雅阁里。
他换了一身簇新的墨蓝锦袍,领口袖缘绣着暗银的魔纹,腰束玉带,衬得身姿挺拔如竹。
紫玉冠束起鸦羽般的黑发,露出一张俊美得近乎凌厉的脸庞。
只是那双向来倨傲张扬的紫眸深处,此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期待。
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面前冰凉的玉杯,目光频频望向紧闭的房门。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谢翊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心跳骤然失序。
然而进来的并非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而是一个端着红泥小炉和酒具的清秀侍女。
“公子,小姐吩咐,让您先用些暖身的‘雪里醅’。”侍女声音娇柔,低眉顺眼地走上前,将温好的酒壶和玉杯摆好。
动作间,一缕极淡的、混合了暖情香料的甜腻气息,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
谢翊眼底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失落。
他重新坐下,带着点自嘲的意味,伸手接过侍女递来的酒杯。
罢了,等她便是。
冰凉的玉杯贴上唇瓣,那琥珀色的液体带着温润的暖意滑入喉中。
酒味醇厚,后调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甜。
几杯下肚,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毫无预兆地从小腹猛地窜起,瞬间燎原般席卷四肢百骸,烧得他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眼前的景象开始微微晃动,侍女的低眉浅笑在视野里模糊、重叠,带着一种朦胧的诱惑。
不对!
谢翊紫眸骤然一凛,锐利如刀,瞬间刺破了那层迷蒙!
他猛地将酒杯砸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滚出去!”声音嘶哑,带着被愚弄的暴怒和极力压抑的燥热。
侍女吓得花容失色,噗通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沈云霜在哪?!”谢翊撑着桌面站起身,体内那股邪火灼烧得他筋骨都在发痛,几乎要吞噬理智。
他死死盯着那侍女,眼中翻滚着骇人的风暴。
侍女抖着手指向斜对面一间悬着茜纱灯笼的雅阁,声音抖得不成调:“小、小姐……在、在那边……”
谢翊一把推开碍事的侍女,踉跄着冲出房门。
体内的热浪一阵猛过一阵,每一次心跳都像在火上浇油。
他狠狠一咬牙,指甲瞬间深深掐入大腿外侧的皮肉!
尖锐的剧痛刺破迷障,换来片刻的清明!
他扶着冰冷的廊柱喘息,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崭新的锦袍下摆,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是血。
他拖着那条伤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那扇透着暧昧灯光的门。
门扉紧闭,茜纱灯笼的光晕柔和地洒落。
还未靠近,里面便清晰地飘出女子带着醉意的、慵懒的娇笑,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刻意放软讨好的声音:
“……姐姐这步棋走得妙,小弟甘拜下风……”
“小滑头,输了就想赖酒不成?”沈云霜的声音带着微醺的沙哑,像羽毛搔过心尖,却让门外的谢翊如坠冰窟。
接着,是棋子哗啦滚落玉盘的清脆声响,夹杂着几声模糊的推拒和更显亲昵的调笑。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谢翊的耳朵,刺穿他强撑的清明。
一股暴戾的怒火混合着被背叛的冰冷痛楚,轰然冲上头顶!
他猛地抬起手,五指成爪,裹挟着雷霆之势就要狠狠拍向那扇碍眼的门!
“你易怒冲动,情绪不稳……”
昨日里沈云霜那带着淡淡嫌弃的话语,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清晰无比,冰冷如刃。
拍向门扉的手,骤然僵在半空,距离那雕花的木板仅余寸许。
狂暴的力量在掌心凝聚、翻涌,震得他整条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他死死盯着那扇门,紫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被那话语死死钉在原地的狼狈。
时间仿佛凝固。
廊下微凉的风吹过他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清醒的寒意。
最终,那只凝聚着足以摧毁门扉力量的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放了下来。
五指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透出暖光与欢声的门缝,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咽下所有翻腾的血气。
猛地转过身,拖着那条不断渗血的伤腿,决绝地、一瘸一拐地冲入外面浓重的夜色里,背影仓惶而孤绝。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浇灭这焚身之火、能让他清醒的地方!
冰冷!只有冰冷!
有缘岛东面,有一条汇入黑水涧支流的浅溪。
谢翊踉跄着奔至溪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纵身扑了进去!
“哗啦——!”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狠狠扎进滚烫的皮肤,穿透灼热的血脉,直抵骨髓!
身体里那股邪肆燃烧的“醉春风”药力,遭遇这极致的冰寒,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烈火,爆发出更猛烈的冲突!
谢翊猛地一颤,整个人在水中蜷缩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俊美的脸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透着一股濒死般的脆弱。
“沈云霜……”谢翊低喃。
他仰面躺在浅滩上,任由冰冷的河水冲刷着身体,也冲刷着心口那处被硬生生剜开的空洞。
紫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更添几分破碎。
腿上的伤口被冷水一激,痛得钻心,却奇异地让他混沌的头脑保持着一丝清醒。
“沈云霜……沈云霜……”谢翊一句句叫着她的名字,似乎能凭着一个名字,让他挨过这漫长的夜。
为了靠近她,他忍着蚀骨之痛洗去魔气。
为了不让她厌弃,他生生压下滔天怒火,像个懦夫一样逃离。
可结果呢?
她转头就能拥着旁人,言笑晏晏。
冰冷的河水漫过口鼻,他闭上眼,咸涩的液体混着河水滑落眼角。
真冷啊……比净魔泉的水,还要冷上千百倍。
***
天光微熹,薄雾弥漫在溪畔的芦苇丛间,草叶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
沈云霜循着翠微打探来的模糊踪迹,一路寻到这片僻静的溪边。
远远地,便看见溪水中那抹刺目的墨蓝。
谢翊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头枕着一块冰冷的岩石,双目紧闭,鸦羽般的长睫湿漉漉地垂下,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唇色是失血的淡紫,湿透的墨蓝锦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却透着一股死寂般的虚弱。
沈云霜快步走近,蹲下身,指尖触及他裸露在冰冷空气中的手臂肌肤——滚烫!
“谢翊?”她唤了一声,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有些突兀。
水中的人毫无反应,只有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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