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贵人”，姒墨转头，看到银平酒楼的那个厨娘带着三个少年一起给她行礼，其中一个小一些，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另外两个瞧着已经成年了，模样也更俊俏些。
“钱大娘，”姒墨有些惊喜，“这就是你的儿子呀，和你长得真像。”
她眼里还有一点水色，温和地看向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
钱大娘笑着摸摸孩子的头顶，恭敬地感谢贵人的关怀，那个黑黑瘦瘦的孩子也像模像样地和姒墨几人行礼，“各位大人好，”他又单独看向姒墨，脸有一些红，“谢谢贵人送我的草罐。”
姒墨对他笑了笑，拉拉沈道固的袖子，高兴地道：“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银平酒楼的钱大娘啦，手艺可好了，明天我带你去吃呀。”
“哎呀，”钱大娘紧张地扯扯衣服，“不巧了，镇东王府早早预定了明天的席面，要开个什么追月宴，怕是明天忙不开手。贵人不如后天来吧，我把最拿手全给贵人做一遍。”
“好呀，”姒墨一口答应下来之后才想起来，回头仰起脸来问沈道固：“后天你去的吧？”
“当然。”沈道固微微低头看她。
“那就说好了。”
“好好，”钱大娘拍着手笑道：“盼着贵人来呢。”
钱大娘看看面前的几位大人神色柔和地谈笑，比东家供的仙人画上还好看些，并不像镇东王府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此时心神才有些放松下来，这才想起自己那两个也十分好看的小徒弟，“哎呀”一声一手一个把那两个少年拉到身前，给姒墨和沈道固介绍，“忘了给贵人介绍了，这两个人是我捡的两个徒弟，叫正则和灵均，都是可聪明的孩子。”
那两个少年，一个冷峻些、一个可爱些，有些好奇地给姒墨齐齐行礼。
姒墨也和他们笑着点点头。
钱大娘又抬头看看沈道固，说道：“那就不打扰贵人了。对了，刚来的时候前面右手边儿有正在唱歌跳舞的，贵人别错过了，咱们这特色的歌舞，怕是长安都看不着呢……”
钱大娘平时就有些爱絮絮叨叨，此时实在是太过高兴，就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姒墨看着，生怕他们错过一点儿，“城隍面那边儿还有放天灯的，不要钱，把心愿写在上面可灵了呢，大家一起放飞也好看…哎呀，贵人在长安时候应该也是放过天灯的……”
钱大娘被儿子扯了扯衣服，才发现自己又絮叨上了，对面三个神仙似的人物都含笑看着自己，顿时觉得十分不好意思：“那…贵人，你们好好玩啊，后天我一定好好招待贵人。”
钱大娘几个人走了之后，姒墨把两只手从大氅里面伸出来，抬手揉了揉凉冰冰的脸，小声感慨：“钱大娘真热情呀……那对双生子也很难得。”
沈道固愣了一下。
念窈嘀咕：“那是一对双生子吗？可是他们长得也不像啊。”
“他们长得不像吗？”姒墨也愣住了，转脸去看沈道固，见沈道固摇了摇头，有些迷糊，“那可能是我看岔了吧。”
她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遥遥看向城隍面的方向，问沈道固：“你要去放天灯吗？其实真的是灵的。”
当是时，姒墨的话音刚刚落下，城隍庙附近的夜空中正好飘出了两盏摇摇晃晃的天灯，慢慢的，又一个接一个飘出了更多的天灯。
不知道最初是谁发明了这种东西，它们暖黄色的身上写满了凡人的愿望，飘得很慢很慢，慢得让这些凡人可以有很久很久的时间看着自己的愿望越飞越高，在温暖的灯火中想象着那些美好的愿望实现的样子，一直到飞出了自己的视线，消失在深邃的夜空里，那就应该是被神仙拿去了吧。
姒墨似乎有些看得出神了，掩住唇低咳了两声，低声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是灵的。这些凡人的心愿会飘到天界去，每年有凡人祈愿的时候，我长兄都会闭关去为凡人解愿。”
沈道固也看着夜空中三三两两的天灯。相处到如今，他已经能看出来一些姒墨的情绪，他觉得她或许并不想去靠得天灯太近。
当初他刚刚认识姒墨的时候，觉得这个神仙是很冷漠的，但他那时以为神仙都是这样的，无情无欲，仙凡有别，所以并不屑于理会凡人在想什么。
但她后来收养了一只小狐狸，来到了漠南，遇到一群朴实而快乐的凡人、一群面对了太多的生死而豁达的凡人，每个人都很喜欢她，都会笑着和她说话。她好像一点点的显露了一些本性，原来她其实也是有性格的，她也会笑，会尴尬，会喜欢上凡人的东西，会耐心听凡人说很长很长的话。
沈道固想，原来她刚降临到沈府的时候，不是冷漠，而是悲伤。
她那个时候，是很悲伤的。
所以她此刻也并不想靠近那些可以真的飞到天界去的灯火。
“不去了吧，我想求的只有四海安平、再无战争，这个神仙也能实现吗？”沈道固于是说道。
“这个嘛……凡人王朝的兴衰都是有定数的，这个很难吧。”姒墨皱皱眉头。
“那我也没什么别的所求了，去看歌舞吧。”沈道固轻声道：“上天赐给我的已经比我所希望的最好还要更好了，要是再求，神仙也会觉得我贪心了。”
姒墨被这句话绕得晕了一晕，看着沈道固已经迈步往前走了，只好假装听懂了跟上，心里想这人傻了吧，别人不清楚他家里的变故，但他自己难道对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当家看得这么开吗？到底有什么要感恩上天的。
她刚往前走了两步，沈道固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下回头。她一时没有防备，连忙伸手推了沈道固一把，把他推到两步开外。
沈道固站定，无奈地看着她。
姒墨微微转头，有一点不好意思。
“我想说，”沈道固就站在被她推开的地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姒墨，你没有发现，你已经很少犯咳疾了吗？”
姒墨愣住了。
她看着沈道固银色的衣袍，脑袋里懵懵的。
沈道固的头顶是她曾经看过几百年的月亮，她那时候听人说凡间有云有风，所以月亮常常是不一样的，那时候她很向往。
可是后来她真的见到了凡间的月亮，她看了一百年，似乎也没有什么差别。
那时候她常常从黑夜一直咳到白天，咳得她的邻居都出来看她。
好像是啊。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发现原来每一天真的都不一样。
她好像……确实很久没有咳嗽了。
姒墨抬头看向沈道固。
她说：“是啊。”
这一片小天地里几乎已经不能感受到时间的流淌，这时念窈忽然插进姒墨和沈道固之间，阴恻恻地说：“那公子就没有发现，你也已经直呼我家主人大名很久了吗？”
沈道固眨眨眼睛。
姒墨失笑看着念窈，拍了拍她的头。
这时从巷后传来北地人们呼喝的声音，鼓声与人们歌唱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穿过帐篷，穿过石墙，传到每一条大街小巷里，人们远远地听到了声音，敲起自己手边的筷子、木盆，甚至就在原地拉起朋友们的手跳起舞来。
四面八方都是舞蹈和音乐，天上有一轮洁白的月亮。
中秋那个夜晚的最后，他们三个人走在空旷的长街上，月光下映出三条长长的影子。
偶尔有几个人撵着自己深夜还不愿意回家的调皮孩子匆匆跑过，孩子们登登登地四处乱窜，大人一边追着一边小声威胁“等我回家怎么收拾你”，在姒墨身边带起一阵小小的旋风。
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招揽客人的时间了，有些还没来得及收摊的店家看见他们，笑着朝他们点点头就是招呼过客人了。
姒墨已经摘下了面纱，和念窈戴着兜帽，只露出两张白白净净的小脸。
她们也不着急回去，路过一扇又一扇朱门柴门，沿着满街的灯笼晃晃悠悠地走。
“我不喜欢读故事的结尾，人们聚在一起共同经历一段故事，又热闹又曲折，最后各自散去。有些人不过是丰富了人生的一段阅历，但是对另一些人留在原地的人来说，回忆是珍贵到放不下的东西。”姒墨揣着手慢慢地数自己的步子，“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她问念窈。
“我还是一只小狐狸，连故事都没有呢，”念窈撅嘴，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也没读过书。”
“那读过很多书的凡人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她又问沈道固。
沈道固看着远处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灯火，轻声地道：“我读书时候看到‘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大概就是这样吧。”
“日暮……酒醒……”姒墨轻轻重复这句诗。
她忽然很认真地看向沈道固，看这个身姿挺拔的十九岁少年，在从辽阔草原而来的亘古寒风里，他原来也有些单薄。
钟钟非常喜欢的一句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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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放天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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