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念窈特意折了一枝桂花给姒墨簪在头上,额间用金箔也点了一朵相辉映的桂花。
今天他们只是打算在坊市四处走走,因此头发只是随意地挽了挽,长长的披发垂在身后。
虽然外面都要披上大氅,但念窈还是仔仔细细给姒墨打理了暗云纹的短衣大袖襦,外层搭了青玉色的荷叶边短袖,走动间仿若云雾流转般飘逸。
沈道固已经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因为中秋之后还有两天的休沐假,他少见地穿了一身浅色胡服,长寿绣纹样暗纹,收腰收袖,不像平时穿官服那样沉稳,像是策马过长街的年少子弟。
念窈跟在姒墨身后,一见沈道固小声惊呼:“呀,公子穿新衣服啦。”
她觉得是因为没见过这样打扮的沈道固,所以乍一看到才觉得他比平时还要好看许多。
但她又看看沈道固,又转头看看姒墨,觉得仙气飘飘的主人还是要比沈道固好看那么一点儿的,自己的手艺没有被明理比下去,于是很安心。
姒墨看着宽肩窄腰的沈道固,忽然没来由地想,他要是穿道袍一定也会好看,这念头冒出来得可真奇怪。
沈道固的小厮明理也跟着他们,四个人一路走走停停,太阳正当头了才逛到银平酒楼,门口迎宾的小二看到他们却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
姒墨微微蹙眉。
小二躬身跑了几步,给几人赔笑道:“不好意思几位贵人,钱大娘今天家里有些事,跟我们告假了。楼里现在还有别的大厨在,您看是不是让他们给您露几手?”
姒墨略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沈道固见她没说什么,也就没有说话,跟在姒墨身后。
这个大厨确实不大能比得上钱大娘,但总归还算不错。中途掌柜还来了一趟,赔着笑殷勤招待着,还非要送了两道菜。
姒墨问了一句钱大娘的事情,掌柜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笑呵呵地感谢贵人记挂,说话仍旧十分爽利:“嗐,就是些耽误功夫的家务事,过两天就回来了。”
手上却不自觉卷着手帕。
姒墨点点头。
吃完饭念窈想起来上次见着的一家玻璃器铺,于是四个人边打听着边往过
走,沈道固偶尔说起几句当年大魏灭北凉打通了丝绸之路,西域胡商带来了玻璃器物的往事。
姒墨听他讲西域胡商谒见圣人时闹出的笑话听得正有趣,忽然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孩子,悄没声儿地拿着长杆和麻布拐进了他们身边的一条小巷子。
那是几个七八岁的孩子,用他们手里长长的杆子敲着巷子尽头一棵从围墙里长出了半边身子的巨大枣树。孩子们手里拿着家里的旧布,从两端打上结,就是一个能装枣子的口袋了。
这个时候的枣树上已经没有密密麻麻的枣子,落在地上的枣子往往被孩子们一哄而上争抢着。
其中有一个招风耳、眉毛浓浓的孩子,他大概是几个孩子里面最勇敢的一个,给同伴们打了个手势,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墙头,爬上了这棵大树,用力摇晃着树枝,枣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简直是下了一场枣子雨。
他往回爬到一半儿,“咚”地一声跳下来,门里已经传出老仆在喊着“哪个毛孩子又来偷我家枣子?”而后似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后门“吱呀”的打开声,孩子们于是呼啦一下四散跑开。
姒墨忽然轻笑出声:“这事儿我也干过。”
沈道固、念窈和明理都很惊奇地看向她,但刚刚的恍忽似乎只是一瞬间,她已经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了。
秋风卷起掉落在地上的枣树叶,低低地打着旋儿,吹到姒墨的拖地长裙边,吹动她的头发。
她回头去看那些已经跑远的孩子们,额前一缕碎发拂过她小巧的鼻尖。
那个招风耳的孩子穿过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小巷,他跑得专心极了,有北地的风声从耳侧呼呼吹过。
他最后拐进一个民宅,在门口把口袋团了一团,双手反背在身后,深深呼了两大口气,装作闲逛着进了门。
但这点小伎俩并没有骗过他正在院子里晒衣服的阿娘,做母亲的总是对自己的孩子明察秋毫。
“手里拿着什么?”
“没,没拿东西。”孩子的手又往后收了收。
妇人撩开面前挂着的衣服,两步走过去把孩子身后的口袋抢下来,几个圆滚滚的枣子落在地上,滚到妇人脚边,有一颗往更远的地方咕噜噜滚走了。
“你们又去蒋参军家里偷枣子了!一天天就知道满城瞎跑着胡闹!”
孩子这时候觉得心里有点难受了,但他并不敢和这样的阿娘顶嘴,求助般的看向旁边磕着烟杆的阿爸。
男人果然辜负没有孩子殷切的眼神,轻轻拉过妇人的手,“蒋参军喜欢这些孩子,不会真的和他们计较的。”
妇人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就这样轻易被哄好了,但嘴里还嘟囔着:“小时候就小偷小摸…你啊,什么时候才能像你阿爸一样。”
男人左手拉着自己软和下来的妻子,右手把孩子高高抱起来,拿自己的胡子蹭得孩子直往他胳肢窝里躲。
“孩子嘛,小时候都是这样的,等他们真的拿起刀,也就长大了。”
他那张不算温柔的脸上浮现起堪称柔和的神色,“我在军营的这些日子里,你每天都按我教的练刀了吗?”
孩子眷恋地依偎在阿爸宽阔的胸膛上,点点头,他挥舞阿爸给他磨的小木刀的时候经常想念阿爸的怀抱。
“让我看看。”
孩子从阿爸身上跳下来,跑到水缸旁边垫脚拿上他的小木刀,迎着秋日迷蒙的阳光用尽全身力气劈、砍、刺,他的小木刀劈开北地寒凉的空气,孩子好像又听到了刚才肆意奔跑时候一样的风声。
他觉得自己很快就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比平时阿爸不在的时候汗出得多多了,但他看不清阿爸的脸,在周围飞速移动旋转的背景里,他只能看到自己的小木刀。
孩子停了下来,握着他的小木刀,忐忑地仰头看着阿爸,等待阿爸的表扬或是批评。
男人把孩子高高抛向空中又接住,孩子觉得自己那时一定和太阳一样高了,如果阿爸再扔得高一点,也许他也会像春天的风筝一样飞起来,他想,那我就可以飞到军营上面看看阿爸每天都在干什么。
“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他听见阿爸说。
孩子的脸也兴奋得红彤彤的,“阿爸,你什么时候教我更多刀法啊?”他好像有一点不好意思,“上个月我看见将军府世子的长枪啦,他的枪是银色的,还有他的枪法,挥舞起来的时候会发光,可漂亮了。”
男人抱着孩子坐下来,“世子的枪法可不是漂亮的,那是杀人的东西。世子将来要挂帅,和敌人的将军对战,我们这些最基础的士兵,只要学会劈砍刺就行了。”男人看到孩子脸上有一点迷茫,忍不住捏了捏孩子的招风耳,“我们这些最基础的士兵有几万几十万个,但是每一个人都很重要。等上了战场,你身边是几千个同伴、几千个敌人,你什么刀法也想不起来了,脑子里就只剩下劈砍刺,无休止的劈砍刺,等到手也僵了,刀也卷刃了,你知道这时候什么最重要吗?”
男人把孩子放到和他视线同平的地方,“是意志,是只要把刀拿在手里就相信自己可以战胜一切敌人的意志。那时候你心里就会知道,只有拿着这把刀,才能保护所有你爱的人,才能为所有的同伴报仇。”
“阿爸也是吗?”孩子好像有点被阿爸吓住了,他黑黑的眼睛里是阿爸严肃坚毅的脸。
“是啊,好几次我都要坚持不下去了,我身边是堆到膝盖的尸体,有从没见过的敌人的,有昨天还在和我一起说话的朋友的。那时候我已经很累了,我已经感觉不到我手上还有刀了,我真想躺下去,和他们躺在一起。”
“但我想起了你阿妈还在等我,她坐在油灯下给我缝的大衣我还没有穿过,我还没能看到我的儿子把他的小木刀使得怎么样了,所以阿爸回来了,阿爸每一次都回来了。”
孩子好像明白了,他大声地说:“阿爸,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上战场,我也要保护阿妈和你,”孩子认真地掰手指,“还有大陈、阿木、阿狗……隔壁的小水和卖油酥饼的大娘。”
男人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又把这个认真的孩子高高举起来了,“我的儿子将来会成为勇往无前的大英雄!”
一排决定留在这里过冬的鸟群被惊得飞了起来,它们越过屋檐和大树,飞得越来越高,最后只留下了几道灰灰的影子。
很多年后,这个孩子拿起了和他父亲一样的刀,去完成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他静静等待那个不可战胜的敌人露出破绽的时候,心里就盘旋着一排飞鸟。
怀荒镇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有伤痛,有离人,也有无数的孩子们长大,接过他们父亲的刀枪,保护他们脚下的土地,还有他们身后酣睡正香的几百万大魏百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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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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