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狼狈不堪的清晨从盛庭酒店套房逃离后,夏晚几乎是以一种落荒而逃的姿态,把自己塞进了去邻省出差的动车。
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模糊成一片灰绿色的流线,像极了此刻她纷乱如麻的心绪。她靠在二等座冰凉的椅背上,闭着眼,试图将脑海里那些混乱的片段——江屿冰冷的眼神、狂暴的吻、身体深处残留的酸痛、以及那句如同魔咒般盘踞的“值吗?”——统统甩出去。
邻座小孩的哭闹声尖锐地刺入耳膜,她蹙了蹙眉,更紧地闭上了眼睛。眼角微挑的丹凤眼在闭阖时拉出两道清冷的线条,挺括的鼻梁下,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168的身高让她在狭窄的座椅间显得有些局促,瘦削的肩膀微微内扣,透着一股疲惫的疏离感。米白色的亚麻裙换成了深灰色的棉质衬衫和同色系休闲裤,包裹着依旧酸痛的躯体,像一层薄薄的盔甲。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语音。点开,是带着老家口音的絮叨,无非是让她按时吃饭,注意身体,最后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晚晚啊,你王阿姨又给你介绍了个小伙子,条件挺好的,在咱们市医院工作,你看……”
夏晚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自从父亲在她大学时因病去世,母亲就把所有的期望和担忧都压在了她和弟弟身上。弟弟还在老家读大学,母亲独自守着那个不大不小的家,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这个沉默寡言、总在外奔波的大女儿能安定下来。
“妈,我出差呢,很忙,回去再说吧。”她简短地回了条语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倦意。
建筑司法鉴定。这是她赖以生存也让她能短暂逃离现实的身份。她需要像个精密仪器一样,去勘察那些出现裂缝、倾斜、坍塌的建筑,分析结构损伤的原因,界定责任归属。钢筋水泥的世界冰冷而清晰,逻辑和证据是唯一的通行证,远比人心好懂得多。
这次的目的地是一座三线小城。委托方是当地一家开发商,新建的几栋高层住宅在交付前夕,部分业主发现墙体有细微裂缝,引发了群体性担忧和索赔。夏晚的任务就是查明裂缝成因,是地基沉降?材料问题?还是施工工艺缺陷?
接下来的几天,她把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里。穿着平底鞋,背着沉重的工具包,爬上爬下满是灰尘的脚手架,钻进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用回弹仪敲击混凝土,用裂缝测宽仪记录每一条蛛丝马迹,在尘土飞扬的工地里一站就是大半天。汗水浸湿了她的衬衫,在瘦削的背脊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很少说话,只是专注地记录、测量、拍照,偶尔和施工方或监理人员确认某个细节时,声音也是清冷平静的,那双微挑的丹凤眼锐利地扫过现场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高强度的工作和身体的疲惫,成了她最好的麻醉剂。只有在夜深人静,回到快捷酒店那个散发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标准间时,那些被刻意压制的记忆才会悄然反扑。
她会梦到那个混乱的夜晚。江屿滚烫的体温,沉重的喘息,带着惩罚和掠夺意味的吻,以及最后他沉沉睡去时毫无防备的侧脸轮廓。醒来时,心口总是空落落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和一种更深沉、更让她恐慌的……失落。
她也会梦到更早的高中时代。梦到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坐在他斜后方,用课本小心翼翼地挡住自己偷看的视线。梦到篮球赛时他高高跃起投篮,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她混在人群里,心跳如鼓却不敢呐喊。梦到他偶尔回头问一句“借下橡皮”,她递过去时指尖都在颤抖,而他接过后只是平淡地说声“谢谢”,目光从未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秒。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漂亮的女孩子。没有林薇那样甜美的笑容和娇小的身材,她瘦高,五官线条偏冷硬,尤其是一双丹凤眼,不笑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凌厉。她像一株生长在角落里的植物,沉默,不起眼,习惯了用疏离来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对江屿的喜欢,是她贫瘠青春里最盛大也最隐秘的妄想,从未奢望过开花结果。
可那一夜……算什么?酒精催化的错误?他发泄**的偶然?还是对她那场绝望扑火的……怜悯?
每每想到这里,夏晚就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她用力甩甩头,打开电脑,强迫自己去看白天拍摄的结构裂缝照片,分析数据报告,试图用冰冷的数字和清晰的钢筋结构图填满大脑的每一寸缝隙。
一周后,初步鉴定报告完成。裂缝主要是由于局部回填土压实度不足引起的非结构性轻微沉降,外加部分墙体抹灰层施工工艺不当造成。责任主要在施工方。开发商拿到报告,明显松了口气,热情地邀请夏晚共进晚餐表示感谢。
夏晚婉拒了。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到自己那个熟悉的、可以完全躲起来的小公寓。
回程的动车上,她望着窗外渐渐熟悉的城市轮廓,心情却比离开时更加沉重。那座城市里,有她刻意躲避了十天的人和事。手机一直很安静,除了母亲和弟弟的日常问候,以及林薇几次试探性的“你还好吧?”,再无其他。
没有来自那个人的只言片语。
这似乎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想——那一夜,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次意外的、可以随手拂去的麻烦。他甚至不屑于来确认一下她这个麻烦是否已经“处理”干净了。
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难堪和自嘲。
回到公寓,打开门,一股久无人居的微尘气息扑面而来。小小的空间整洁而冷清,是她亲手打造的安全堡垒。她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浴室,打开花洒,让温热的水流冲刷掉旅途的疲惫和……某些不愿想起的印记。
换上干净的居家服,她给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坐在小小的书桌前,打开了工作邮箱。出差积压的邮件不少,她需要尽快处理。
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一封来自律所的邮件引起了她的注意。邮件标题是:【关于滨河路36号旧厂房结构安全复核的紧急委托】。滨河路36号……夏晚微微蹙眉,这个地址有点熟悉。点开邮件正文,内容很简洁:该厂房产权涉及一桩复杂的商业纠纷案,对方律师对前期我方委托的鉴定报告(报告编号:JZ-JD-2023-XXX)中关于主梁承重能力的结论提出质疑,申请重新复核。附件是原报告扫描件和对方提出的疑点摘要。
夏晚点开附件中的原报告扫描件。当看到报告末尾“鉴定人”一栏清晰的签名时,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那遒劲有力、带着独特笔锋的三个字,赫然是——江屿。
报告日期是半年前。他所在的那家业内顶尖的结构咨询公司,正是这次纠纷案中对方委托的鉴定机构!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迅速翻看对方律师提出的疑点摘要。质疑点集中在几处关键主梁的应力计算模型和钢筋锈蚀程度的判定上,措辞专业且尖锐。
夏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原报告和质疑点摘要快速浏览了一遍。以她的专业眼光看,江屿原报告的数据详实,结论严谨,对方提出的质疑虽然抓住了几个可能的模糊点,但并非无的放矢,需要更深入的现场复测和计算复核才能最终定论。
但重点不在这里。
重点是,这个案子,这个需要她重新复核的、直接挑战江屿专业结论的案子……落到了她的手上。
命运像一个恶劣的玩笑师,在她刚刚以为可以彻底逃离那个漩涡时,又毫不留情地将她推了回去,并且是以一种更直接、更无法回避的方式——在属于他们共同领域的、冰冷而理性的专业战场上。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刺眼的名字,指尖冰凉。那晚酒店套房里的混乱与此刻电脑屏幕上冷静专业的报告形成了荒诞的对比。那个在专业领域里被同行质疑、需要她来重新审视其工作成果的男人,和那个在**中狂暴掠夺、事后却漠然离去的男人,在夏晚的脑海里剧烈地撕扯着。
她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微挑的丹凤眼中,迷茫和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硬的职业性专注。
无论私人关系多么混乱不堪,工作就是工作。她需要回到滨河路36号那个布满灰尘和隐患的旧厂房,用她的仪器、她的知识、她的判断,去重新丈量那些由他曾经丈量并下过结论的钢筋铁骨。
而这意味着,她和他,不可避免地,要再次产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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