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河路36号旧厂房,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匍匐在浑浊的滨河岸边。空气中弥漫着铁锈、陈年机油和潮湿河泥混合的沉闷气味。巨大的钢架结构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纵横交错的阴影,内部空旷得能听到脚步的回音。
夏晚穿着深灰色的工装裤和同色系耐磨夹克,脚上是沾满灰尘的工装靴。她站在厂房中央巨大的行吊轨道下方,仰头望着头顶纵横交错的钢梁,微挑的丹凤眼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一寸寸扫过那些承载着岁月和重量的钢铁骨骼。她的身影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格外瘦削,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气场。
那份来自律所的紧急委托和那份署名“江屿”的报告,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心底。但此刻,站在这个充满挑战的现场,属于建筑鉴定师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纷乱的情绪。她打开沉重的工具箱,取出全站仪,开始架设基站。
“夏工,这边!”单位给夏晚配的搭档是位年轻技术员小赵,他先到了在不远处挥手,指向一处立柱与主梁的连接节点,“之前对方报告里说这里应力超标,有安全隐患,但你看这焊缝……”
夏晚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戴上防割手套,手指拂开节点处堆积的厚厚灰尘和蛛网,露出下面粗壮的H型钢梁和与之焊接的钢板。她拿出强光手电筒,光束仔细地扫过每一道焊缝,又用超声波探伤仪的探头在焊缝区域缓缓移动,冰冷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小赵在旁边屏息看着。
“焊缝表面有轻微锈蚀,但内部探伤显示连续,无缺陷。”夏晚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原报告标注的应力集中点……”她站起身,抬头看向钢梁上方复杂的受力结构,眉头微蹙,“需要重新建模计算,结合现场实测位移。”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厂房内的沉寂。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节奏感,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夏晚的脊背瞬间绷直。握着探伤仪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没有回头,但全身的感官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投向了声音的来源。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悸动。
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一股清冽的、带着冷杉和极淡烟草气息的味道,混合着现场的铁锈味,强势地侵入她的鼻腔。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
空气仿佛凝固了。
夏晚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江屿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熨帖的白色衬衫,领口一丝不苟。身形挺拔,如同他身后那些沉默的钢柱。他显然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清冷气息。他的目光,深邃而沉静,如同不见底的深潭,越过空旷的空间,精准地落在她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般的锐利,仿佛她只是这个厂房里一件需要被评估的设备。
“夏工。”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悦耳,却没有任何温度,像一块被河水冲刷过的冷硬岩石,“效率很高。已经开始复测了?”
他称呼她“夏工”。
这个在建筑司法鉴定行业里最普通不过的称谓,此刻从他口中吐出,却像一把锋利的小刀,精准地划开了夏晚试图维持的职业外壳,露出了里面依旧血肉模糊的难堪。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翻涌的情绪,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点了点头,声音刻意维持着工作所需的平稳:
“江总。受委托方委托,对贵司半年前的鉴定结论进行复核。刚到现场不久。”她刻意强调了“复核”二字。
江屿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朝她和小赵这边走了过来。他的步伐从容,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理解。”他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探伤仪和她刚刚检查过的节点,语气平淡,“专业复核是正常流程。有什么初步发现?”他像是在询问一个普通的合作方,公事公办。
夏晚的指尖掐进掌心,疼痛让她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在检测结果出来之前,我无可奉告。原报告中关于节点应力计算采用的模型和边界条件,以及部分钢筋锈蚀程度的判定依据,对方律师提出了明确质疑。我们需要更详细的现场实测数据,重新建模计算。”她的语速很快,条理清晰,目光坚定地落在建筑物上,刻意避开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江屿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望去,侧脸线条冷硬。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思考。空旷的厂房里,只有远处通风管道传来的微弱呜咽声。
“钢筋锈蚀程度……”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夏晚,深褐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现场环境湿度大,局部锈蚀加速是客观事实。我方报告基于多点采样和标准评估流程,结论可靠。”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是属于行业顶尖专家的自信。
“可靠与否,需要复核数据支撑。”夏晚毫不退让,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针锋相对的锐气,“特别是关键承重梁的锈蚀深度和截面损失率,对方质疑原采样点代表性不足。我们需要扩大采样范围,进行破坏性取样验证。”她提出了更严苛、也更耗费时间的验证方案。
小赵在旁边听得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这两位“大佬”之间流动的空气都带着噼啪作响的火星子。
江屿的目光再次落在夏晚脸上,这次停留的时间长了几秒。那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审视,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瘦削、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女人。他看到了她眼下的淡青色阴影,看到了她紧抿的薄唇透出的倔强。
“破坏性取样需要产权方同意,程序繁琐,耗时耗力。”他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却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夏工,你确定这是必要且最有效率的方式?还是……”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对我的专业判断,有什么特别的……不信任?”
最后几个字,他放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夏晚的心上。
特别的……不信任?
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是在暗示什么?暗示她因为那一夜混乱的关系,而在专业上对他抱有偏见?甚至挟私报复?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瞬间冲上头顶,烧得她脸颊发烫。她猛地抬眼,直直地撞进他的视线里。那双微挑的丹凤眼里,此刻燃烧着冰冷的怒意和一种被冒犯的尖锐光芒。
“江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清晰的冷意,在空旷的厂房里激起回音,“我的工作只依据现场证据和行业规范。‘信任’是主观情绪,与专业判断无关。我的职责是确保复核结果的客观、准确,不受任何‘特别’因素干扰!如果江总对复核流程有异议,请直接与我的委托方律师沟通!”
她的语速又快又急,像连珠炮一样砸了出去,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瘦削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像一张拉满的弓。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远处机器的嗡鸣和通风管道的呜咽,衬得这沉默更加震耳欲聋。
小赵彻底石化,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江屿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点玩味的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海面般的平静。他的目光沉沉地锁在夏晚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顶撞的愠怒,有审视,似乎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他看着她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倔强地昂着头、不肯退让半步的姿态,看着她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丹凤眼。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
终于,江屿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转而投向那根巨大的承重钢柱,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
“很好。那就按夏工的专业判断执行。”他再次称呼她“夏工”,显得更加公事公办,“需要协调现场或获取原始数据,联系我助理。”他报了一个名字和电话。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夏晚一眼,转身,迈着来时一样沉稳的步伐,朝着厂房门口走去。深灰色的大衣下摆随着他的动作划出冷硬的弧线,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里。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夏晚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猛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冰冷的钢柱。冰凉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夏工……你没事吧?”小赵这才敢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夏晚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激烈情绪已经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疲惫和一片冰冷的荒芜。她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没事。继续工作。通知产权方,申请破坏性取样许可。”
她重新拿起工具,走向下一处需要复核的关键点。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场短暂却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
只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扶在钢柱上的那只手,指尖依旧冰凉,还在微微地颤抖。江屿最后那句“特别的……不信任”和他转身时那冰冷的背影,像淬了毒的冰棱,深深扎进了她的心底,带来一阵尖锐而持久的寒意。
他把她那不堪回首的一夜,轻描淡写地化作了对她职业操守的质疑。这比任何漠视,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羞辱和……心寒。
这场专业领域的交锋,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纯粹。而那个雨夜的混乱,成了横亘在冰冷钢铁结构之间,一道看不见却灼人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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