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坏性取样的申请在繁琐的流程中缓慢推进，夏晚只能先进行其他非破坏性的复核工作。她带着小赵，像两个不知疲倦的工蚁，在庞大而危险的钢铁结构中穿梭、测量、记录。
每一天，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她必须全神贯注，用最严苛的标准审视每一个数据，用最清晰的逻辑构建每一个计算模型。这不仅关乎委托方的利益，更关乎她自己的职业尊严。高强度的工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本就清瘦的脸颊更加凹陷，眼下那圈淡青色也愈发明显，只有那双微挑的丹凤眼，在专注工作时，依旧锐利如刀。
江屿只是该开始出现过一次，后来就没有再出现在现场。但他的存在感却无处不在。他助理的电话像精确的闹钟，每天下午四点准时打来，询问复核进度，语气礼貌却疏离，如同在完成一项冰冷的任务指令。每次通话结束，夏晚都觉得后背被无形的目光盯得发紧。
偶尔，在复核江屿报告中某个关键数据点时，她会对着那些熟悉的、遒劲有力的笔迹出神。那些精确的数字，严谨的推导，冰冷的图表……都出自那个曾在她身上烙下滚烫印记、又用最冷酷的方式将她推开的人之手。这种巨大的割裂感，常常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荒谬。
这天下午，夏晚需要复核一处位于厂房高处行吊轨道旁的关键节点。那里空间狭窄，光线昏暗，脚手架搭得有些陡峭。她拒绝了小赵的帮忙，坚持自己爬上去。
“夏工，太危险了，还是我来吧！”小赵在下面担忧地喊。
“没事，我习惯高处作业了。你帮我扶好梯子，记录数据。”夏晚的声音透过简易的防护口罩传来，闷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瘦高的身影在狭窄的脚手架上移动，动作敏捷而稳定。
就在她全神贯注地用激光测距仪对准目标点时，脚下踩着的一块锈蚀严重的钢板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紧接着，整块板子猛地向下倾斜！
“小心！”小赵在下面惊恐地大叫。
夏晚的心脏骤然停跳！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下方是近十米高的冰冷水泥地面！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让她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伸出手臂，死死抓住了旁边一根粗壮的、沾满油污的支撑钢柱！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手臂剧痛，身体像钟摆一样狠狠撞在冰冷的钢柱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夏工！”小赵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就要往上冲。
“别动！”夏晚强忍着肋部传来的钻心疼痛和手臂的酸麻，咬着牙低喝，“梯子不稳！别上来！我没事！”
她死死抓住钢柱，稳住身形，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刚才那一瞬间的失重感和冰冷的死亡气息，让她此刻手脚都在发软。
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避开那块松动的钢板，重新站稳。肋部的疼痛一阵阵传来，让她倒吸冷气。
“夏工！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小赵在下面急得快哭了。
“没事……可能撞了一下，缓缓就好。”夏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的惊魂未定。她扶着钢柱，慢慢蹲下身，准备先下去处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焦躁，打破了厂房内的死寂！
夏晚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江屿高大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奔跑的速度，穿过下方纵横交错的钢架阴影，朝着她所在脚手架的方向疾步而来！他深灰色的大衣敞开着，步伐失去了往日的从容，脸上惯有的冰冷平静被一种近乎失控的紧绷取代！深邃的眼眸死死锁住高处的她，里面翻涌着夏晚从未见过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惊怒和……恐惧？
夏晚愣住了，抓着钢柱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怎么来了？
江屿几步冲到脚手架下，仰起头。他跑得有些急，呼吸略显急促，胸膛微微起伏。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夏晚全身，从她苍白的脸色，到紧抓着钢柱微微颤抖的手，再到她因为疼痛而微微蜷缩的身体，最后定格在她肋部被钢柱撞到的位置。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她刺穿。
“下来！”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冰冷的命令，而是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低吼的沙哑，每个字都像裹着砂砾，“立刻！马上！”
那声音里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强势，让夏晚和小赵都怔住了。这和他平时那副疏离淡漠的样子判若两人。
夏晚张了张嘴，想说“我没事，自己能下来”，但对上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强烈的、几乎要爆炸的怒气和一种更深沉的……后怕？
她沉默着，扶着冰冷的钢架，忍着肋部的疼痛，小心翼翼地往下移动。动作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迟缓僵硬。
江屿就站在梯子下方，仰着头，目光如同实质的网，紧紧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的下颌线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当夏晚的脚终于踏上坚实的水泥地面时，他几乎是立刻伸出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动作又快又急，甚至带着一丝粗暴，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又会消失或者倒下。
“呃……”夏晚被他抓得胳膊生疼，忍不住闷哼一声。
江屿似乎被她的痛呼惊了一下，手上的力道瞬间松了几分，但依旧没有放开。他拽着她，不由分说地就朝着厂房光线明亮、相对安全的空旷区域大步走去，完全无视了旁边目瞪口呆的小赵。
“江屿！你干什么！放开我！”夏晚被他拽得踉跄，肋部的疼痛加剧，又惊又怒，用力挣扎起来。
江屿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手臂如同铁钳。一直将她拽到远离脚手架和钢柱堆的安全地带，他才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依旧紧紧攥着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夏晚怀疑自己的骨头会被捏碎。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直直地钉在夏晚脸上。
“夏晚！”他的声音几乎是咆哮出来，带着一种失控的暴戾和一种夏晚完全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痛楚，“你他妈是不是疯了？！那种地方你也敢一个人往上爬？！你知道那钢板锈成什么样了吗？！你想死是不是？！”
他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怒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让夏晚心惊——有惊魂未定的后怕，有滔天的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被触碰到最痛处的……恐慌？
夏晚被他吼得懵了。胳膊上的剧痛和心口的委屈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她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回去，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尖锐得变了调，微挑的丹凤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江屿！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吼？！放开我！”
她用力去掰他箍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指甲在他手背上划出几道红痕。
江屿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她的质问狠狠击中。他看着夏晚眼中强忍的泪水和那毫不掩饰的愤怒与疏离，看着她因为挣扎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还有她肋部明显不适的姿态……他眼中那骇人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骤然凝固，然后一点点地……碎裂、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和一种夏晚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脆弱？
他紧攥着她胳膊的手，力道一点点地松懈下来。最终，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夏晚立刻后退一步，像逃离瘟疫一样拉开距离，揉着被他捏得生疼的胳膊，警惕又愤怒地瞪着他。
江屿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厂房里竟显得有些孤寂。他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夏晚的目光。胸腔的起伏渐渐平复，但紧抿的唇线和依旧绷紧的下颌线，昭示着他内心的风暴并未完全平息。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江屿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夏晚身上，但里面翻涌的情绪已经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的视线在她紧捂着肋部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去医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陈述，“肋骨可能伤了。”
夏晚咬着唇，别开脸：“不用你管。小赵会送我去。”
江屿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夏晚心悸，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旁边石化的小赵，转身，迈着比来时沉重得多的步伐，一步步地，朝着厂房门口走去。那深灰色大衣的背影，在巨大的钢铁结构中，显得格外萧索和……孤独。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刺眼的光线里，夏晚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松懈下来，肋部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弯下腰，倒抽一口冷气。
“夏工！你怎么样？我马上叫车！”小赵这才反应过来，冲过来扶住她。
夏晚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走。她捂着肋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江屿离开的方向。
他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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