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三胜医院神经外科的办公室只剩下陆拾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屏幕上打开着两个窗口:左边是 Excel 表格,标注着 “12 月挂床患者费用拆分表”,她正把 “普通床位费 30 元 / 天” 拆成 “床位费 20 元 空调费 5 元 基础护理费 5 元”,每一行都对应着一个患者的名字;右边是加密文件夹里的 “真记录”,文档里写着 “□□(脑外伤轻症),实际未住院,每日仅门诊输液 1 次,治保多报床位费 护理费共 40 元 / 天”,字体是淡蓝色的,像藏在暗处的眼泪。
键盘敲击声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陆拾的手指悬在 “保存” 键上,迟迟没按下去 。今天 10 床的□□来输液时,偷偷塞给她一袋炒花生:“陆医生,谢谢你让我‘住院’,治保报得多,我自己花不了多少钱。” 他是个建筑工人,手背上还留着水泥浆的痕迹,眼里满是感激,却不知道自己的 “住院” 只是电脑里的一串数据,病床每晚都是空的。
“陆医生,还没走啊?” 护士站的小李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杯子上印着 “三胜医院” 的 logo,“王护士长让我给你带的,说你天天加班,别冻着。” 小李放下牛奶,瞥见电脑屏幕上的表格,眼神有点复杂,“又在整理‘那些’患者的费用啊?最近挂床的人越来越多,晚上查床都见不到人,我都不敢写‘患者不在床’,只能编‘患者外出散步,已电话提醒返回’。”
陆拾关掉表格窗口,接过牛奶,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没办法,张主任安排的。你查床的时候多留意,要是有患者好几天不来,记得告诉我。” 她没说出口的是,那些 “好几天不来” 的患者,都是她按张山的意思,标注为 “病情稳定,允许院外休养” 的,实际是为了多报几天床位费。
小李叹了口气:“知道了。对了,陈医生刚才来办公室找你,没见到人,说让你明天有空去趟他的病房,有个脑梗塞患者的用药方案想跟你商量。”
提到应立,陆拾的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自从 8 月那次争吵后,两人几乎没再说过话。应立管的病房和她的病房隔着两个走廊,偶尔在电梯里遇见,也只是点头示意,他的眼神里总是带着失望,像一面镜子,照出她现在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陆拾硬着头皮去了应立的病房。3 床的患者是个 60 岁的脑梗塞老人,正在输液,应立正拿着病历本,眉头皱得很紧。“你来了。” 应立的声音很平淡,指着病历本上的用药记录,“这个患者有肾功能不全,你之前给的‘营养神经药’剂量太大,我已经调整了,你以后开处方的时候多注意。”
陆拾接过病历本,看见上面用红笔圈出的 “甲钴胺 1mg/ 天”,改成了 “0.5mg/ 天”。她的脸有点红:“谢谢提醒,我下次会注意。”
“你不是没注意,是没时间注意吧?” 应立的语气突然变重,眼神里带着怒气,“我昨天晚上值夜班,查了你的 10 床、12 床、15 床,都是空的,病历本上却写着‘患者在床,生命体征平稳’—— 陆拾,你到底在做什么?”
陆拾的心跳瞬间加快,她下意识地握紧病历本:“那些患者是病情稳定,我允许他们晚上回家住,早上来输液就行,这符合‘日间病房’的规定。” 这是她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却骗不过应立。
“日间病房?” 应立冷笑,“三胜医院根本没有‘日间病房’的资质!你这是挂床住院,套取治保资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我昨天问了 10 床的□□,他说你让他‘别告诉别人晚上不在医院’,还说‘这样治保能多报’。陆拾,你忘了我们当医生的初心是什么了吗?”
“初心?” 陆拾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声音有点抖,“初心能让我拿到微创手术的机会吗?能让我评上主治医师吗?应立,你有背景,不用靠这些就能往上走,可我没有!”
两人的争吵引来了护士和患者家属的目光,应立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我不想跟你争这些。但我提醒你,治保局迟早会发现,到时候你怎么办?” 他说完,转身走进病房,没再看她一眼。
陆拾站在走廊里,手里的病历本被攥得发白。患者家属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她赶紧逃离了病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锁上门,打开了加密文件夹里的 “真记录”,在□□的名字后面补充:“96 年 1 月 8 日,应立发现挂床,争吵。风险等级:中。应对:加强病历记录完整性,避免应立接触患者。” 她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滴在键盘上,晕开了淡蓝色的字体。
为了避免被应立发现更多破绽,陆拾开始完善挂床患者的 “伪装术”。她在 Excel 表格里新增了 “院外休养记录” 栏,每天早上花半小时,模仿患者的笔迹,写下 “今日在家休息,无头痛、头晕,按时服药”,再让护士签字确认;她还跟药房的李药师打好招呼,让挂床患者的输液时间统一安排在上午 9 点到 11 点,避开应立的查房时间(应立习惯下午 2 点查房)。
96 年 3 月,张山给她安排了一个 “大活”。为一位准备做脑肿瘤手术的患者 “完善” 术前检查。患者是个 45 岁的企业老板,姓王,肿瘤体积不大,位置也不深,常规术前检查只要做 “头颅 MRI、凝血功能、血常规” 就行,张山却让陆拾加上 “甲状腺功能、风湿因子、肿瘤标志物全套”。
“王老板有治保,这些检查都能报,多开点检查,咱们科室的绩效也能上去。” 张山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拿着王老板的病历,语气很随意,“你在病程里写清楚,就说‘患者有高血压病史 5 年,需排除内分泌异常;既往有关节疼痛史,需排除风湿性疾病;肿瘤性质待查,需完善肿瘤标志物检查’,这样治保局查也挑不出错。”
陆拾拿着病历,心里很矛盾。王老板的儿子来询问检查项目时,疑惑地问:“陆医生,我爸是脑肿瘤,为什么要查甲状腺和风湿啊?这些跟脑子有关系吗?”
陆拾避开他的目光,按张山的意思解释:“叔叔,脑肿瘤手术是大手术,需要全面评估患者的身体状况,比如甲状腺功能异常会影响凝血,风湿性疾病可能会增加感染风险,这些检查都是为了确保手术安全,治保还能报销,花不了多少钱。” 王老板的儿子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行,只要能让我爸安全手术,查就查吧。”
那天下午,陆拾带着王老板去做检查。放射科的李医生笑着说:“陆医生,你这检查开得够全的,我这月的绩效都靠你了。” 陆拾勉强笑了笑,没说话。检查结束后,她在 “真记录” 里写下:“96 年 3 月 15 日,王老板(脑肿瘤),额外开检查 4 项,治保多报 1200 元,患者自付 300 元。心理感受:愧疚。” 她还特意把王老板的肿瘤标志物报告录进电脑,标注 “无异常,无需后续处理”,提醒自己以后别再犯同样的错。
重复开药的 “时间差技巧”,则是陆拾在 96 年 6 月摸索出来的。当时治保局规定,单张处方的药量最多不能超过 1 个月,张山却让她给出院患者开 2 个月的 “甲钴胺”,说 “营养神经需要长期吃,多带点药,患者也不用总来医院开药”。
陆拾看着处方单,突然想到了 “拆分”,她在 “出院结算单” 里,把 “2 个月甲钴胺” 拆成 “住院期间用药 1 个月 出院带药 1 个月”,住院期间的用药记在 “住院费用清单” 里,出院带药记在 “门诊处方” 里,这样既符合 “单张处方不超过 1 个月” 的规定,又能多开 1 个月的药。
她还特意跟药房的李药师打好招呼:“李药师,这些出院患者的‘住院期间用药’,麻烦你分两次发,一次在住院期间,一次在出院时,我会把处方分开给你。” 李药师笑着答应:“没问题,你办事,我放心。”
有次 7 床的张阿姨出院,陆拾给她开了 2 个月的甲钴胺。张阿姨拿着药,疑惑地问:“陆医生,我这药怎么有两盒啊?住院的时候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陆拾笑着解释:“阿姨,这是出院带的药,住院期间吃的是‘住院用药’,走的是住院治保,出院带的是‘门诊用药’,走的是门诊治保,这样你不用一个月就来医院开药,多方便。” 张阿姨没再追问,只是感激地说:“谢谢你啊陆医生,想得真周到。”
看着张阿姨的背影,陆拾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回到办公室,在 “真记录” 里写下:“96 年 6 月 20 日,张阿姨(脑外伤术后),拆分甲钴胺 2 个月,治保多报 180 元。应对:下次尽量开 1 个月,避免过度开药。” 她还在观察本上画了个药盒,用红笔打了个叉,提醒自己要控制。
这种事的风险太大,为了避免被 “背锅”,陆拾在一开始就做了最谨慎的准备,双重记录。她买了一台二手的 IBM 笔记本电脑,设了复杂的密码,里面存着 “真记录”:每一个挂床患者的实际住院天数、每一项过度检查的原因、每一次重复开药的金额,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还附上了患者的联系方式和治保报销明细;而纸质版的 “假记录”,则是按照治保经略 “优化” 过的,病程记录、费用清单、检查报告三者完全对应,甚至连 “患者签名” 都是她模仿患者的笔迹签的。
每次治保局来检查前,陆拾都会提前一周和张山核对 “假记录”。97 年 3 月,治保局开展 “年度专项抽查”,要求医院提供 96 年 1 月到 12 月的治保患者病历和费用清单。张山把陆拾叫到办公室,手里拿着一摞病历:“这次检查很重要,院长说要是合规率能排全院第一,给咱们科室发奖金。你把‘假记录’再核对一遍,尤其是挂床患者的‘院外休养记录’和过度检查的‘术前讨论’,千万别出岔子。”
陆拾熬夜加班,把 96 年的 128 份 “优化” 病历重新梳理了一遍。她发现 96 年 8 月的一个挂床患者,“院外休养记录” 里少了 3 天的护士签字,赶紧找王护士长补签;还有一个过度检查的患者,“术前讨论” 里没写 “完善检查的必要性”,她又重新写了一份术前讨论,让参与讨论的医生都签了字。
检查那天,治保局的工作人员翻看着病历,时不时提出疑问:“这个患者的院外休养记录,为什么每天都是‘患者在床’,却没有体温记录?”
陆拾早有准备,拿出体温监测表:“您好,这个患者是脑外伤轻症,院外休养期间,我们让患者每天早上来医院测体温,体温记录都在门诊病历里,我给您找出来。” 她拿出门诊病历,里面确实有患者每天的体温记录,都是她提前让护士补的。
治保局的工作人员没再追问,继续翻看着病历。检查结束后,治保局的负责人对院长说:“三胜医院神经外科的治保病历很规范,合规率 100%,全院第一!”
院长很高兴,在全院大会上表扬了张山:“神经外科在张主任的带领下,不仅医疗技术过硬,治保管理也做得很好,值得全院学习!” 张山站在台上,笑得合不拢嘴,下台后第一时间找到陆拾:“陆拾,这次多亏了你!以后‘治保患者分配’的权力就交给你,你想让哪个患者挂床、哪个患者做检查,都由你决定!”
陆拾接过张山递来的 “治保患者分配表”,心里却没有一丝高兴,反而觉得沉甸甸的。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里的 “真记录”,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患者名字,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些患者信任她,把健康交给她,她却在背后做着这些 “见不得光” 的事。
那天晚上,陆拾在观察本上写下:“97 年 3 月 15 日,治保检查合规率 100%,获患者分配权。感受:恐惧。真记录里有 128 个名字,每个名字都是一个信任,我却辜负了。” 她用红笔在这段话下面画了一条横线,像一道警戒线,提醒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
4 月的一个下午,陆拾正在做一台脑肿瘤微创手术。手术进行到一半,她突然走神,想起早上看到的 “真记录” 里,10 床的□□因为挂床住院,错过了最佳的康复治疗时间,现在还偶尔头痛。“陆医生,注意力集中!” 赵教授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赶紧调整状态,继续手术。
手术结束后,赵教授拍着她的肩膀:“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要是忙不过来,科研项目的事可以先放放。” 陆拾摇了摇头:“谢谢赵教授,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
回到办公室,陆拾打开电脑,看着 “真记录” 里的□□,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 她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让他明天来医院复查:“李叔叔,你最近是不是还头痛?明天来医院,我给你安排个康复治疗,治保能报销大部分,对你的恢复有好处。”
□□的声音很激动:“谢谢陆医生,你还记得我的事!”
挂了电话,陆拾在 “真记录” 里写下:“97 年 4 月 10 日,安排□□康复治疗,弥补挂床期间的治疗缺失。心理感受:稍安。” 她第一次在 “真记录” 里写下 “弥补”,心里像照进了一丝微光。
5 月,应立突然找陆拾,说有个脑梗塞患者的用药方案想跟她商量。陆拾以为他又要指责自己,没想到应立只是拿着病历本,语气很平淡:“这个患者有糖尿病,你之前给的‘营养神经药’对血糖有影响,我调整了剂量,你以后开的时候注意。”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陆拾看着应立的眼睛,觉得很愧疚:“谢谢你,我以后会注意的。”
应立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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