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应立离开的背影,陆拾陷入了过往的回忆,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了。
96 年 5 月的午后,三胜医院神经外科的走廊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陆拾刚查完房,就看见一个穿米白色职业套装的女人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手里提着印着 “某外资药企” logo 的公文包,妆容精致,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正和张山低声说着什么。
“陆医生,过来一下。” 张山朝她招手,语气带着几分熟稔。女人转过身,主动伸出手,指尖涂着淡粉色指甲油:“陆医生您好,我是李梅,负责咱们科室的甲钴胺推广,您叫我李姐就行。”
陆拾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比护士站的不锈钢托盘还凉。“李姐好。”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目光落在李梅手里的公文包上,包侧袋露出半截 “甲钴胺说明书”,和她平时给患者开的药一模一样。
张山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以后甲钴胺的推广对接,就交给你们俩。李姐这边有什么经略,陆拾你多跟她沟通;陆拾你这边要是需要用药数据,李姐也能帮忙整理。” 他说完,借口 “还有手术”,转身走了,留下陆拾和李梅在办公室里,空气瞬间变得微妙。
“陆医生,咱们开门见山。” 李梅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打印纸,上面写着 “甲钴胺临床推广方案”,“我们的甲钴胺,比国产的纯度高 20%,神经修复效果更好,现在给咱们科室的经略是,每开一支,给 2 元回扣,按月结算。” 她把方案推到陆拾面前,指尖在 “2 元” 上轻轻敲了敲,“张主任已经同意了,您这边只要负责统计用药量,月底我把钱给您,您再转给张主任就行。”
陆拾拿起方案,目光扫过 “每支 2 元” 的字样。当时一支甲钴胺的零售价是 15 元,2 元回扣相当于 13% 的返点,要是科室每月开 100 支,就是 200 元,比她的 “治保加班费” 还多。但她没立刻答应,反而抬头看着李梅:“李姐,回扣我要分三成,而且你得帮我一个忙 ,收集其他科室的治保操作信息,比如心内科怎么套取支架费用,骨科怎么处理耗材报销,越详细越好。”
李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陆医生倒是直接。三成没问题,其他科室的信息我也能帮你找,毕竟我们跟各个科室都有合作。” 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空白的笔记本,“这个给您,您用来记用药台账,每开一支就记一笔,月底咱们对账。”
陆拾接过笔记本,封面是淡蓝色的,和她的观察本颜色相近。她翻开第一页,写下 “96 年 5 月 12 日,甲钴胺用药台账”,这又是一本 “见不得光” 的记录 —— 一本记回扣,一本记治保,还有一本记真诊疗,三本记录,像三条缠绕的线,把她捆得越来越紧。
第一次收回扣是在 96 年 6 月的一个夜班。凌晨 1 点,李梅提着公文包走进办公室,走廊里的声控灯因为她的脚步亮了又灭。“陆医生,这是 5 月的回扣,一共 240 元,您点点。” 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外面套着 “医用耗材说明书” 的外壳,看起来像一份普通的资料。
陆拾接过信封,指尖能摸到里面整齐的纸币。她没点,只是翻开用药台账:“5 月一共开了 120 支,没错。” 李梅笑着说:“还是陆医生细心。对了,心内科的支架报销信息我整理好了,下次给您带来。” 她没多停留,转身走进夜色里,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陆拾关上门,坐在电脑前,把信封里的钱倒在桌上 ,24 张 10 元纸币,崭新得能闻到油墨味。她把其中的 168 元(七成)放进另一个信封,准备明天给张山;剩下的 72 元,她夹在观察本里,看着钱上的图案,心里有点发慌 。
那天晚上,她在观察本上写下:“96 年 6 月 5 日,首笔甲钴胺回扣 72 元。感受:不安。应对:单独存放,与工资区分开。” 她还在旁边画了一个药盒,里面画了一个问号,提醒自己别陷太深。
但 “轻松赚钱” 的诱惑,远比她想象的更大。96 年下半年,在陆拾的 “推动” 下,甲钴胺成了神经外科的 “常用药” ,脑外伤患者术后开,脑梗塞患者恢复期开,甚至连轻微头痛的患者,她都会在处方上加上 “甲钴胺,1 支 / 天,静脉滴注”。科室每月的甲钴胺用量从 120 支涨到 300 支,陆拾的月回扣也从 72 元涨到 180 元。
97 年 2 月,她用攒下的钱,买了一台二手的 IBM 笔记本电脑 ,比之前那台更轻便,加密功能也更强。她把 “真记录” 从旧电脑转移到新电脑里,还专门建了一个 “回扣台账” 文件夹,记录每月的开药数量、回扣金额、给张山的分成,甚至连李梅给的 “其他科室信息” 也存在里面 。心内科靠 “同一患者多次做冠脉造影” 套取费用,骨科把 “国产耗材” 按 “进口耗材” 报销,这些信息像一把把钥匙,让她知道如何更 “安全” 地操作治保和药品推广。
有次 3 床的张阿姨复查,陆拾给她开了 10 支甲钴胺。张阿姨拿着处方,疑惑地问:“陆医生,我上次开的药还没吃完,怎么又开这么多啊?” 陆拾心里有点愧疚,却还是按提前准备好的说辞:“阿姨,神经修复需要长期用药,多开点省得您跑冤枉路,治保也能报销大部分,花不了多少钱。” 张阿姨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行吧,听你的。”
那天下午,应立正好路过药房,看见张阿姨在取药,手里拿着一大袋甲钴胺。他皱着眉,找到陆拾:“陆拾,张阿姨只是轻微脑外伤后遗症,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甲钴胺,你为什么开这么多?”
陆拾的心跳瞬间加快,却还是强装镇定:“应立,神经修复的疗程需要足够的药量,而且张阿姨家离医院远,多开点是为了方便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 应立的语气突然变重,眼神里带着失望,“我刚才问药房的李药师,他说咱们科室的甲钴胺用量是其他科室的三倍,而且很多患者都是‘重复开药’,陆拾,你是不是在帮药企推广?”
陆拾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点抖:“我没有!这是科室的用药规范,张主任同意的,你要是有意见,去找张主任说!” 她说完,转身走进办公室,锁上门,把应立的声音关在门外。
她靠在门后,手里的处方单被攥得发白。电脑屏幕上,“回扣台账” 文件夹还亮着,里面 97 年 1 月的记录写着 “甲钴胺 320 支,回扣 192 元”。她突然觉得很疲惫,打开观察本,在最新一页写下:“97 年 2 月 18 日,应立质疑甲钴胺用药量,争吵。风险等级:高。应对:减少给熟悉患者的开药数量,避免被发现。”
97 年 10 月,李梅找到陆拾,语气带着几分急切:“陆医生,我们公司需要一篇推广甲钴胺的临床论文,用来参加下个月的全国神经外科学术会议,你能不能帮忙写一下?版面费我们出,作者署名你和张主任商量。”
陆拾心里一动。要评主治医师,除了临床经验,还需要核心期刊论文。要是能在《大华神经外科杂志》上发表论文,对她的晋升会有很大帮助。“我可以写,但作者署名得是张主任第一,我第二,而且论文的数据要真实,不能编造。” 她提出条件。
李梅立刻答应:“没问题!数据我给你提供,都是咱们科室的真实病例,你只要整理分析就行,版面费我们出 3000 元,不够再补。”
接下来的一个月,陆拾每天熬夜写论文。她从 “真记录” 里筛选出 50 例脑外伤患者,整理他们的甲钴胺用药剂量、疗程、神经功能评分,分析用药后的效果 。虽然其中有 15 例是 “过度用药”,但她在论文里隐去了 “不必要用药” 的病例,只保留了确实需要神经修复的患者数据。
论文的标题是《甲钴胺治疗脑外伤后神经功能障碍的临床观察》,摘要里写着 “50 例患者经甲钴胺治疗后,神经功能评分平均提高 2.3 分,有效率达 86%,且无明显不良反应”。张山看了论文,满意地说:“写得不错,数据详实,结论可靠,下个月我评‘院级名医’正好能用。”
98 年 3 月,论文发表在《大华神经外科杂志》上。张山拿着杂志,在科室会议上炫耀:“咱们科室的研究成果能发表在核心期刊,多亏了陆拾的辛苦付出!” 他当场宣布,推荐陆拾参评 “年度优秀住院医”。
4 月,“年度优秀住院医” 的名单公布,陆拾赫然在列。颁奖那天,院长亲自给她颁发证书,笑着说:“陆医生年轻有为,不仅手术做得好,科研能力也强,是咱们医院的后起之秀!” 陆拾站在台上,手里的证书沉甸甸的,心里却没有一丝高兴 。这张证书的背后,是 3 年的回扣、128 例 “优化” 的治保病例、50 例筛选过的论文数据,还有应立失望的眼神。
颁奖结束后,应立找到陆拾,手里拿着那本《大华神经外科杂志》:“陆拾,这篇论文里的 50 例患者,我查了病历,有 15 例根本不需要甲钴胺治疗,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写进去?”
陆拾的脸色瞬间变白,却还是强装镇定:“应立,论文的数据都是经过筛选的,只保留了符合纳入标准的患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 应立的声音里带着痛惜,“陆拾,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会为了患者跟刘凯争手术机会,会为了帮张阿姨节省费用,跟药房讨价还价,现在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为了回扣开药,为了论文编造数据,你忘了我们当医生的初心是什么了吗?”
陆拾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滴在证书上,晕开了 “优秀住院医” 的字样。“初心?”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初心能让我评上主治医师吗?能让我在医院站稳脚跟吗?应立,你有背景,不用靠这些就能往上走,可我没有!我要是不这么做,早就被科室淘汰了!”
应立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走廊里的灯光照在他的背影上,显得格外孤单。陆拾站在原地,手里的证书像一块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
98 年 8 月,陆拾算了算,从 96 年 5 月到 98 年 7 月,她一共拿到了 29800 元回扣,相当于当时住院医 3 年的工资。她把这些钱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买了电脑和办公用品,一部分打点人事科和药房的关系,剩下的 10000 元,她存进了银行,存折藏在观察本的夹层里。
那天晚上,她坐在办公室里,打开电脑,屏幕上同时亮着三个窗口:“真记录” 里,□□的名字后面写着 “已安排康复治疗,弥补挂床缺失”;“回扣台账” 里,98 年 7 月的记录写着 “甲钴胺 350 支,回扣 210 元”;“治保表格” 里,10 床的空床位还标注着 “患者在床,生命体征平稳”。
她看着屏幕,突然觉得很陌生。窗外的夜色很深,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办公桌上,照亮了观察本扉页上的那句话:“靠别人没用,只能靠自己 —— 陆拾,88 年 8 月”。她伸出手,抚摸着这句话,眼泪又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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