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年的夏天,南方的雨下得黏黏糊糊,地区医院家属院的青砖路总也晒不干,踩上去能沾起一小块泥。门诊楼前的宣传栏换了新内容,左边贴着 “积极开展巡回医疗,服务农村群众”,右边画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给戴草帽的农民听诊,底下用红漆写着 “城乡医疗一体化,共筑健康防线”。陆拾蹲在宣传栏前,用手指描着医生的白大褂,红色塑料皮的观察本揣在口袋里,硌得腰侧有点痒 ,她还不知道,再过三天,她就要跟着父亲陆建国的巡回医疗队,去一个叫青山村的地方,亲身体验宣传栏里画的 “农村医疗”。
这天,天刚蒙蒙亮,陆拾就被母亲张兰的动静吵醒了。厨房的煤炉已经生着了,蓝灰色的烟从烟囱里飘出来,混着米粥的香味。张兰正蹲在地上,把陆拾的旧棉袄叠进一个蓝布包里 ,青山村在山里,听说比城里冷,就算是夏天,早晚也得穿件薄棉袄。“到了村里要听你爸的话,别乱跑,山里有蛇。” 张兰一边叠衣服,一边往包里塞煮鸡蛋,一共塞了五个,都是用家里仅有的鸡蛋攒的,“饿了就吃鸡蛋,别跟村民要东西,他们也不容易。”
陆拾点点头,手里攥着那本《儿童解剖图册》。她昨晚特意把图册里 “大脑” 那页折了角,想在村里有空的时候再看看 。
七点刚过,医院门口就传来了卡车的喇叭声。那是辆绿色的解放牌卡车,车斗里铺着一块旧帆布,上面堆着几个棕色的药箱,还有两卷打地铺用的棉被。陆建国穿着崭新的白大褂,袖口别着支钢笔,正站在卡车旁跟医疗队的人说话。医疗队一共八个人:五个医生,三个护士,其中有内科的张医生、儿科的李医生,还有护士长王姐,王姐看见陆拾,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塞给她:“拾拾跟我们去山里玩,开心不?”
陆拾接过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橙黄色的糖块。她没立刻吃,放进了观察本的夹页里 ,她想留着,等看到青山村的小孩,说不定能换点什么。
上车的时候,陆建国把陆拾抱进驾驶室,让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好,别乱动,山路不好走。” 他的语气还是没什么温度,但陆拾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抱她的时候,稍微用了点劲,这是弟弟陆阳出生后,父亲第一次主动抱她。
卡车驶出城区后,柏油路变成了土路,坑坑洼洼的,车斗里的药箱时不时发出 “哐当哐当” 的响声。陆拾扒着车窗往外看,路边的稻田一片绿油油的,偶尔能看见几个戴草帽的农民,弯腰在田里插秧,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远处的山越来越近,青绿色的山轮廓像水墨画一样,笼着层薄薄的雾。
“青山村在山里头,开车得三个小时,” 司机是医院的老周,他一边开车,一边跟陆建国聊天,“去年我送医疗队去过一次,那地方穷得很,村民看病全靠赤脚医生,用菜刀切脓肿都是常事。”
陆建国 “嗯” 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老周一根:“这次带的药够不够?尤其是退烧药和抗生素,得多留点。”
“药箱都装满了,” 老周点着烟,烟雾飘到陆拾面前,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就是村里没地方住,上次我们住的是村小学的破教室,窗户没玻璃,晚上漏风。”
陆拾把这些话记在心里,悄悄从口袋里掏出观察本,用铅笔在上面写:“7 月 8 日,去青山村,土路,住破教室,村民穷。” 旁边画了个小卡车,还有一座小山。
卡车开了两个多小时,钻进山里后,路更难走了。有时候车轮陷进泥坑里,车斗里的医生和护士就得下来推,每个人的裤脚都沾满了泥。陆拾看见王姐的白大褂下摆蹭到了地上的草,草籽粘在上面,她想提醒王姐,又觉得不好意思,只能把脸转过去,继续看窗外的山。
快到中午的时候,卡车终于停在了一个土坝子上。陆拾跳下车,脚刚沾地,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土坝子周围站满了人,有老人,有小孩,还有抱着婴儿的妇女。老人们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手里拿着竹篮,里面装着鸡蛋、红薯,还有刚摘的桃子;小孩们都光着脚,脚趾缝里沾着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卡车斗里的药箱;妇女们抱着孩子,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声音里带着期待。
“是医疗队的医生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人群立刻涌了过来,把陆建国他们围在中间。一个穿蓝布褂子的男人挤到前面,手里拿着个红本本,应该是村支书。“陆主任,可把你们盼来了!” 村支书握着陆建国的手,笑得满脸褶子,“我们村准备了午饭,就在村小学,白米饭,还有炖鸡!”
陆建国拍了拍村支书的手:“先别急着吃饭,把药箱卸下来,我们先给村民看看病。” 他回头对医疗队的人说,“张医生、李医生,你们负责问诊;王姐,你们护士负责发药、量体温;动作快点,下午还要去后山的自然村。”
陆拾跟在王姐后面,帮着卸药箱。药箱是棕色的,上面印着 “地区医院” 的字样,锁是铜的,陆建国把钥匙交给王姐,让她负责保管。王姐打开药箱的时候,陆拾凑过去看,里面的药分了两层:上层放着青霉素、安乃近、维生素 B12,都是用白纸包着,写着 “备用”;下层放着阿司匹林、去痛片,还有一些草药,包装上的字都快磨没了。
“这些‘备用’的药,是给村干部和有急事的人留的,” 王姐小声对陆拾说,“普通村民只能拿下层的药,你记住了,别拿错了。”
陆拾点点头,把 “备用药” 三个字记在心里。她帮着王姐把药摆到土坝子上的一张木桌上,木桌是从村里借来的,腿有点晃,王姐找了块石头垫在底下,才稳住。
问诊刚开始,就有个妇女抱着孩子跑了过来。妇女的衣服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怀里的孩子看起来有六岁左右,脸肿得像个馒头,嘴唇干裂,呼吸的时候发出 “呼哧呼哧” 的声音。“医生,救救我的娃吧!” 妇女把孩子放在桌上,声音带着哭腔,“发烧咳嗽了一周,没钱去县城看病,再这样下去,娃就不行了!”
李医生走过来,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翻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皱着眉头说:“是肺炎,得用退烧药,最好再用点抗生素。” 他转身对王姐说,“王姐,拿瓶安乃近,再拿支青霉素。”
王姐刚要去拿药,陆建国走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退烧药不多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要留给村干部的家人,他们晚上要陪我们去后山,万一着凉了,没人带路。”
“可这孩子快不行了!” 李医生有点急了,“后山的路我认识,不用村干部带路也行!”
“不行,” 陆建国摇了摇头,“村支书说了,后山有岔路,没有村干部,我们会迷路。” 他从药箱下层拿出一片阿司匹林,递给妇女,“给孩子吃这个,能退烧,明天要是还不好,再过来。”
妇女拿着阿司匹林,手不停地抖。她突然 “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陆建国磕头:“陆主任,求您了,给娃用点好药吧!我这里有十个鸡蛋,都给您,行不行?” 她一边说,一边从竹篮里拿出鸡蛋,放在桌上,鸡蛋还带着她的体温。
陆拾站在旁边,手攥得紧紧的,指甲掐进了手心。她看着妇女的额头磕在土坝子上,起了个红印,看着孩子的脸越来越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厉害。她想把自己夹在观察本里的水果糖拿出来,给孩子吃,又觉得没用,糖不能退烧,也不能治肺炎。
陆建国把妇女扶起来,把鸡蛋推回她的竹篮:“大姐,不是我不给你药,是药真的不够。这些鸡蛋你拿回去,给孩子补补身子。” 他说完,转身去给村支书看病了,留下妇女抱着孩子,站在原地哭。
陆拾走到妇女身边,小声说:“阿姨,我这里有块糖,给弟弟吃吧。” 她从观察本里拿出那块水果糖,剥了糖纸,递给孩子。孩子接过糖,放进嘴里,眼睛里的泪还没干,却露出了一点笑容。
“谢谢你,小姑娘。” 妇女摸了摸陆拾的头,声音还是带着哭腔,“你是陆主任的女儿吧?你爸是个好医生,就是我们命不好,没福气用贵药。”
陆拾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妇女抱着孩子慢慢走远,孩子的咳嗽声越来越小,心里却越来越沉。她回到药箱旁,王姐正在给一个老人发去痛片,老人手里拿着个红薯,想送给王姐,王姐摇了摇头:“大爷,我们不能要你的东西,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陆拾翻开观察本,在新的一页写下:“7 月 8 日,青山村,李姓小孩(6 岁),肺炎,给阿司匹林,安乃近留作村干部备用。妇女跪送鸡蛋,被拒。” 她画了个小孩,旁边画了片阿司匹林,又画了个下跪的小人,用铅笔涂得黑黑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陆拾跟着医疗队去了村小学。村小学的教室是土坯墙,窗户没有玻璃,用塑料布蒙着,风一吹就 “哗啦” 响。教室里摆了两张木桌,上面放着白米饭、炖鸡,还有一盘炒青菜。村支书和几个村干部陪着他们吃饭,村支书不停地给陆建国夹鸡肉:“陆主任,多吃点,下午还要辛苦。”
陆拾坐在王姐旁边,手里捧着饭碗,却没什么胃口。她想起土坝子上那些村民,他们中午吃什么?是不是只有红薯和稀饭?她偷偷看了一眼陆建国,他正和村支书聊天,说的是下次医疗队来的时候,村里能不能给安排个好点的住处。
“拾拾,怎么不吃?” 王姐给她夹了块鸡肉,“这鸡肉是村支书家杀的,特意给我们准备的。”
陆拾咬了口鸡肉,觉得没什么味道。她把鸡肉夹给王姐:“王姐,你吃吧,我不饿。”
下午的时候,陆建国带着张医生去给村支书的父亲看病。村支书的父亲住在村东头的砖房里,是村里最好的房子,有窗户,还有木门。老人躺在床上,捂着肚子,说疼了好几天了。陆建国检查了一下,说可能是阑尾炎,需要立刻手术。
手术就在堂屋里做,没有无菌手术室,王姐用酒精擦了擦桌子,铺了块干净的白布;没有手术灯,村支书找了两盏煤油灯,挂在房梁上,光线晃得人眼睛疼;手术器械是从药箱里拿的,陆建国用酒精棉擦了擦,就开始手术。
陆拾站在门口,看着陆建国的手握着手术刀,在老人的肚子上划了个小口。血渗出来,王姐用纱布擦着,村支书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烟,却不敢抽,只是不停地搓着手。手术做了一个多小时,当陆建国拿出一小块发炎的阑尾时,村支书松了口气,赶紧让媳妇去厨房端了碗红糖水,递给陆建国:“陆主任,辛苦了,喝点糖水补补。”
晚上,陆建国他们住在村小学的破教室里,打地铺,盖着带来的棉被。陆拾躺在王姐旁边,睡不着,就坐起来,借着煤油灯的光看《儿童解剖图册》。图册里的大脑图就在眼前,可她却没心思看,满脑子都是白天那个李姓小孩的脸,还有妇女下跪的样子。
陆建国走过来,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块布,正在擦手术器械。“怎么还不睡?” 他问。
“爸爸,为什么不给那个小孩退烧药?” 陆拾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他快不行了,村干部的家人又没生病,为什么要把药留给他们?”
陆建国停下手里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说:“拾拾,你要记住,药是给‘有用的人’的。村干部能帮我们找住的地方、安排吃饭,还能给我们带路,去后山的自然村;那个小孩的家人能帮我们什么?他们除了会哭,什么都做不了。”
“可那个小孩会病死的。” 陆拾的声音有点发抖。
“病死了也没办法,” 陆建国继续擦着手术器械,语气很平淡,“我们医疗队的资源有限,只能先帮那些‘有用’的人,这样才能帮更多的人。”
陆拾没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观察本,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个天平:左边画着个村干部,旁边写着 “住的、吃的、带路”;右边画着个小孩,旁边写着 “会哭、没用”;她在天平的左边画了个向下的箭头,让天平偏向左边。画完后,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儿童解剖图册》,图册的封面有点凉,她突然觉得,图册上画的那些器官,再重要也没用,“有用” 两个字,才是这个世界的规矩。
接下来的四天,医疗队在青山村待了下来。陆拾跟着王姐去了后山的三个自然村,每个村子都和青山村一样穷,村民们拿着鸡蛋、红薯、布票来换药,王姐只能给他们发阿司匹林和去痛片,备用的药一瓶都没动。陆拾看见陆建国给村会计的媳妇看妇科病,用了青霉素;给村治保主任的儿子看感冒,用了安乃近;而给一个咳嗽得快喘不过气的老人,只给了两片去痛片,说 “老毛病,不用治”。
离开青山村的那天早上,土坝子上又站满了村民。村支书给陆建国送了一袋大米,还有一只活鸡;村民们拿着鸡蛋、红薯,想塞给医疗队的人,陆建国让他们都拿回去,说 “我们是来服务的,不能要你们的东西”。
陆拾坐在卡车的副驾驶上,手里拿着观察本,翻到青山村的那几页。她看着窗外的山慢慢往后退,看着村民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从观察本的夹页里拿出那块没吃的水果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可她却觉得有点苦。
卡车驶出土坝子的时候,陆拾看见那个李姓小孩的母亲,站在路边,怀里抱着孩子,应该是来送他们的。孩子的脸好像没那么肿了,不知道是不是阿司匹林起了作用。陆拾想跟他们挥手,又觉得不好意思,只能把脸转过去,继续看手里的观察本。
观察本的最后一页,她写了一句话:“7 月 12 日,离开青山村。药给有用的人,‘有用’最重要。” 旁边画了个药瓶,药瓶上写着 “备用”,下面画了个对勾。
卡车又驶上了那条土路,颠簸着往城里去。陆拾把观察本放进怀里,紧紧抱着,就像抱着那个在青山村学到的道理,这个世界,不是看谁更需要,而是看谁更 “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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