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年的秋天,南方的雨下得格外缠绵。地区市一中的校门被雨水浸得发黑,门楣上 “市第一中学” 五个大字掉了边角,露出底下的红漆。校门口的公告栏贴满了泛黄的纸张,最上面一张用红笔写着 “新生分班名单”,陆拾的名字在初一(1)班的第三行,旁边用铅笔标了个小小的 “跳级”,她用5年时间读完了小学,比同班同学小了一岁,也比他们更瘦,站在报到的人群里,像棵刚冒芽的小树,背着母亲用旧布改的书包,里面装着三本用牛皮纸包了封面的课本,还有那个已经换了第三次的观察本。
市一中的教学楼是五十年代建的砖瓦房,墙面上布满了雨水冲刷的痕迹,窗户是木质框架,玻璃上有不少裂纹,用透明胶带粘着。初一(1)班在二楼最东边,教室里的三十张课桌椅参差不齐:有的桌子腿用半截砖头垫着,有的椅子缺了扶手,还有一张桌子的桌面裂了道缝,用铁丝捆了两圈。黑板是水泥刷的,靠近讲台的一角被磨得发白,粉笔写上去会打滑,老师讲课的时候,总要时不时用黑板擦敲两下,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在阳光里浮沉。
陆拾被分到了第三排靠走廊的位置,同桌是个叫陈雪的女生。陈雪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头发用一根橡皮筋扎在脑后,橡皮筋断了一截,用线接了起来。她从进教室起就没怎么说话,只是把自己的课本按大小排好,铅笔盒放在桌角,里面只有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还有一把缺了刃的小刀。
“你叫陆拾?” 陈雪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打扰到别人,“我听老师说,你是跳级上来的。”
陆拾点点头,刚要说话,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喧闹。一群女生围着一个穿米白色的确良衬衫的女生走了进来,那女生留着齐耳短发,发梢用摩丝梳得服帖,手腕上戴着一块上海产的 “宝石花” 手表,表盘是圆形的,镀着银边,她走两步就故意抬抬手腕,让手表在阳光下反光。
“这是王芳,教育局王副局长的女儿。” 陈雪凑到陆拾耳边小声说,“听说她本来该去省城的重点中学,她爸特意把她安排到咱们班的。”
王芳走到教室中间,扫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第一排靠讲台的位置,那是教室里最好的位置,阳光不刺眼,听得清老师讲课,还能第一个收到老师发的作业。她径直走过去,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放,对坐在那里的男生说:“这位置我要了,你去最后一排。”
男生愣了一下,刚要反驳,王芳又说:“我爸跟校长说了,下次调座位我坐第一排,你现在让给我,省得以后麻烦。” 男生咬了咬嘴唇,还是把书包挪到了最后一排,周围的女生都笑了起来,有人说 “班长就是不一样”,有人说 “还是有个好爸爸好”。
陆拾坐在座位上,手里攥着观察本,用铅笔在封面上轻轻划着。她注意到王芳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绣着小小的花朵,袖口没有一点褶皱,这种布料在此时算是稀罕物,母亲张兰只有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还是结婚时买的,平时舍不得穿;王芳的书包是军绿色的帆布包,上面印着 “致华民”,边角用皮革包了边,比陆拾的旧布书包结实多了。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李老师走进教室。李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他手里拿着一份名单,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我们选班长,我推荐王芳同学,她爸爸是教育局的领导,能帮咱们班争取更多资源,大家有没有意见?”
教室里没人说话,王芳站起来,笑着说:“谢谢老师和同学们信任,我会好好为班级服务的,比如跟我爸说,给咱们班多争取点新的粉笔和作业本。”
陆拾看着王芳的笑容,悄悄翻开观察本,在 “同学观察” 那一页写下:“83 年 9 月 1 日,王芳,教育局副局长女儿,穿的确良衬衫,戴上海手表,抢占第一排座位,靠父亲关系当班长。” 旁边画了一块手表,还有一个指向第一排的箭头。
开学后的第一周,陆拾就感受到了王芳的敌意。起因是第一次数学测验,陆拾考了满分,王芳考了 78 分,排在全班第五。发试卷的时候,王芳接过自己的试卷,看了一眼陆拾的分数,嘴角撇了撇,小声对旁边的女生说:“有什么了不起,说不定是抄的。”
从那以后,王芳就开始联合同学孤立陆拾。最明显的是午饭时间,市一中没有食堂,学生们都自己带饭,在教室里吃。每天中午,陆拾都会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从书包里拿出母亲早上蒸的馒头和一小罐萝卜干咸菜,馒头是玉米面和白面掺着做的,有点粗糙,咸菜是母亲夏天腌的,偶尔会放几片肉,那是她省下来给陆拾补充营养的。
而王芳带的饭总是很丰盛:有时候是肉丁白菜馅的包子,有时候是炒鸡蛋和白米饭,还有的时候是红烧肉,装在印着碎花的搪瓷饭盒里,盖子一打开,香味就飘满了半个教室。女生们都围在王芳身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她的饭,没人理陆拾。有一次,一个女生故意把饭粒掉在陆拾的桌子上,笑着说:“哟,陆拾,你怎么就吃这个呀?是不是家里穷,买不起肉?”
陆拾没抬头,只是把掉在桌上的饭粒擦掉,继续吃自己的馒头。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有嘲笑的,有同情的,但更多的是冷漠。她想起青山村的村民,想起那些拿着鸡蛋换不到好药的人,心里突然有点明白:在学校里,“有用” 的标准变成了成绩和家庭背景,而她只有成绩,没有背景,所以活该被孤立。
有一次,陈雪端着自己的饭走过来,坐在陆拾旁边。陈雪带的是红薯和稀饭,红薯是家里种的,稀饭里放了点糖。“别理她们,” 陈雪小声说,“她们就是嫉妒你成绩好。”
陆拾看了一眼陈雪的红薯,又看了看自己的咸菜馒头,问:“你为什么不怕王芳?”
陈雪咬了一口红薯,说:“我只想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大学,离开这里。王芳的爸爸再厉害,也管不了我的成绩。”
陆拾没说话,把自己的咸菜罐往陈雪那边推了推:“你尝尝我家的咸菜,挺好吃的。”
陈雪夹了一点,放在嘴里嚼了嚼,点了点头:“嗯,比我家的咸菜咸淡正好。”
那天中午,两个女生坐在教室角落,一个吃馒头咸菜,一个吃红薯稀饭,没有说话,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陆拾在观察本上写:“陈雪,父母是纺织厂工人,带红薯稀饭,不怕王芳,只想学习。可合作。” 旁边画了一个红薯,还有一个笑脸。
孤立很快升级到了值日安排上。每周三是陆拾所在的小组值日,负责打扫教室和走廊,还有一个最脏的任务,扫厕所。厕所是学校的旱厕,在教学楼后面,夏天有臭味,冬天冻得结霜,没人愿意去。
第一次值日的时候,王芳作为班长分配任务,指着陆拾说:“陆拾,你成绩最好,应该多承担点责任,就去扫厕所吧。”
其他同学都笑了起来,有人说 “班长说得对,让她多锻炼锻炼”,有人说 “正好让她尝尝脏活累活是什么滋味”。陆拾看着王芳,王芳的眼神里带着挑衅,好像在说 “你敢不服从吗”。
陆拾没反驳,只是点了点头,拿起墙角的扫帚。扫帚的柄是断了又接起来的,上面缠着铁丝,扫起地来有点晃。她走到厕所门口,一股臭味扑面而来,几只苍蝇在门口飞着。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厕所,开始打扫。
厕所的地面上有不少污渍,扫不干净,她就用砖头蹭;粪坑旁边有纸团,她用扫帚小心翼翼地挑起来,放进垃圾桶。打扫到一半的时候,她听见厕所门口有人说话,是王芳和几个女生。
“你说她会不会哭啊?” 一个女生问。
“哭也活该,谁让她成绩比班长好,还那么傲气。” 王芳说,“我爸说了,在学校里,听话比成绩重要,她不听话,就该受点教训。”
陆拾停下手里的动作,靠在墙上,听着她们的对话。她没有哭,只是觉得有点冷 ,不是因为厕所的风,而是因为王芳的话。她想起父亲说的 “药是给有用的人”,原来在学校里,“听话” 也是一种 “有用”,而她的成绩,在权力面前,什么都不是。
打扫完厕所,陆拾回到教室,发现自己的数学课本被扔在了地上,封面上画着一个丑八怪:歪嘴、大鼻子,眼睛是斜的,旁边用红笔写着 “陆拾” 两个字。周围的同学都假装看书,没人理她。
陆拾弯腰捡起课本,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然后翻开课本,继续做昨天没做完的习题。她的手指有点抖,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她在想:王芳的弱点是什么?她不能一直被这样欺负,她要找到反击的机会。
从那天起,陆拾开始有意识地观察王芳的弱点。她发现王芳虽然是班长,但数学成绩一直不好,尤其是几何证明题,每次作业都错一大半。有一次课间,陆拾假装在看书,用余光看王芳的座位,发现王芳正趁同桌不注意,偷偷抄同桌的几何作业,抄完后还把同桌的作业本藏在自己的书包里,怕被老师发现。
陆拾把这个发现记在观察本上:“王芳,数学几何题差,作业抄同桌,藏同桌作业本。” 旁边画了一本打开的作业本,上面打了个问号。
还有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一只绿色的毛毛虫爬到了王芳的桌子上。王芳看到后,尖叫着跳起来,把书包都碰掉了,笔和本子撒了一地。她的脸色发白,手不停地抖,直到同桌把毛毛虫挑走,她还在不停地喘气,说 “太可怕了,我最怕虫子了”。
陆拾坐在座位上,把这一幕记在心里。她想起青山村的蛇,想起那些在山里随处可见的虫子,觉得毛毛虫没什么可怕的,但王芳不一样,她从小在城里长大,没见过这些,所以才会害怕。她在观察本上补充:“王芳怕虫子,尤其是毛毛虫,看到会尖叫。” 旁边画了一只毛毛虫,还有一个张大嘴巴尖叫的小人。
这些观察需要更多的信息来验证,陆拾想到了陈雪。陈雪坐在王芳的斜后方,能清楚地看到王芳的动作,而且陈雪很安静,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跟王芳一起嘲笑她。
有一天中午,陆拾把自己的数学笔记递给陈雪。她的数学笔记记得很详细,用蓝色的笔写定义,红色的笔写重点,黑色的笔写例题,还有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的易错点,这些都是她晚上熬夜整理的,是她成绩好的秘密。
“这是我的数学笔记,” 陆拾说,“你可以借去看,里面有几何证明题的解题思路,对你应该有帮助。”
陈雪接过笔记,翻了几页,惊讶地说:“你记得好详细啊,比老师讲的还清楚。”
“但是我有个条件,” 陆拾说,“你帮我盯着王芳,她抄作业的时候告诉我,还有她平时的一些小动作,比如跟谁说话,有没有跟老师打小报告之类的。”
陈雪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笔记,又看了看陆拾的眼睛,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陈雪就此成了陆拾的 “信息员”。每天早上,陈雪都会悄悄告诉陆拾王芳昨天的情况:“昨天王芳抄了同桌的代数作业,最后一道题抄错了,老师批改的时候打了个叉”“王芳跟语文老师说,你上课不认真听讲,其实你是在做习题”“王芳昨天跟她爸打电话,说想让老师把你调到最后一排”。
陆拾把这些信息一一记在观察本上,整理成 “王芳行为记录”,里面详细记录了王芳抄作业的次数、打小报告的内容、跟老师的互动等等。她还在观察本上画了一个表格,左边是 “王芳的行为”,右边是 “应对方法”,比如 “抄作业” 对应的 “应对方法” 是 “收集证据,找机会举报”,“怕虫子” 对应的 “应对方法” 是 “必要时用虫子威慑”。
有一次,陈雪告诉陆拾:“王芳跟同学说,下次期中考试,她要让她爸跟数学老师要考试范围,保证比你考得好。”
陆拾听了,没说话,只是在观察本上写下:“期中考试,王芳可能会提前拿到考试范围,需提前复习,确保成绩超过她。” 然后她把数学笔记里的重点内容又重新整理了一遍,还找了几本旧的数学练习册,把里面的难题都做了一遍。
期中考试的时候,陆拾果然发现王芳的试卷做得很顺利,尤其是前面的基础题,她很快就做完了。但陆拾没有慌,她按照自己的节奏做题,最后一道压轴题是几何证明题,很难,王芳皱着眉头,半天没动笔,而陆拾早就复习过类似的题型,很快就做出来了。
成绩出来后,陆拾还是考了满分,王芳考了 92 分,排在全班第二。发试卷的时候,王芳的脸很红,没像以前那样炫耀自己的成绩。陆拾看着王芳的样子,悄悄翻开观察本,在 “应对方法” 那一栏打了个勾。
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拾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学校里的 “资源逻辑”。王芳因为父亲是教育局副局长,能拿到很多别人没有的资源:新的粉笔和作业本总是先给王芳所在的小组;老师会提前把考试范围告诉王芳;评选三好学生的时候,明明陆拾的成绩和品德都比王芳好,但最后还是王芳当选,因为 “王芳能为学校争取更多的资源”。
有一次,学校要选一名学生去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老师推荐了王芳。陆拾去找老师,问:“老师,我的数学成绩比王芳好,为什么不让我去?”
老师叹了口气,说:“陆拾,我知道你的成绩好,但王芳的爸爸跟市里的领导熟,她去参加竞赛,能为学校争取更多的荣誉,也能让咱们学校以后多拿到一些竞赛名额。你再等等,下次有机会一定让你去。”
陆拾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她回到教室,陈雪正在做数学题,看到陆拾回来,问:“老师同意了吗?”
陆拾摇了摇头,说:“没关系,下次还有机会。”
那天下午,陆拾在观察本上写下了一段很长的话:“83 年 11 月 5 日,学校选数学竞赛选手,选王芳,因她父亲是副局长。资源分配看权力,不看能力。我需要更强大的能力,或者更有用的资源,才能改变现状。” 旁边画了一个天平,左边是 “权力”,右边是 “能力”,天平偏向了左边。
放学回家的路上,陆拾路过医院家属院的宣传栏,看到上面贴了一张新的海报,写着 “市一中优秀学生表彰”,王芳的照片在最上面,下面写着 “三好学生”“数学竞赛选手”。陆拾站在宣传栏前,看了很久,然后转身回家。
回到家,母亲张兰正在做饭,看到陆拾回来,问:“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听课?”
陆拾点了点头,说:“妈,我想以后当医生,像爸爸一样。”
张兰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好啊,当医生好,能救死扶伤,还能让人尊重。”
陆拾没说话,只是走进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陆拾背着书包,走进市一中的砖瓦房教室。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王芳坐在第一排,正在跟老师说话,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陆拾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观察本,翻开 “王芳行为记录” 那一页,开始了新一天的观察。她的嘴角没有笑容,但眼神里充满了坚定 —— 总有一天,她会让天平偏向自己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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