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年的秋天,省城重点高中的法国梧桐比地区市的梧桐粗壮许多,枝叶交织成伞,把校门口的 “省第一中学” 校牌遮得只剩边角。陆拾背着母亲新缝的帆布书包,站在教学楼前,指尖攥着那张录取通知书,这张纸让她从砖瓦房的市一中,走进了刷着米白漆的省重点,也让她离 “当医生” 的目标近了一步。
省重点的教室是两层小楼,木质地板踩上去会 “咯吱” 响,黑板是墨绿色的搪瓷板,粉笔写上去顺滑不打滑,每个课桌都带着抽屉,不像市一中那样要把书本堆在桌角。陆拾被分到高一(3)班,班主任是个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年轻老师,姓刘,说话带着省城口音,第一节课就说 “咱们班的目标是三年后一半人考上重点大学”。
班里的同学大多是省城本地的,穿的是的确良衬衫或灯芯绒外套,只有陆拾还穿着母亲改的旧布衣。有次课间,前排的女生李娜翻出一个塑料封面的笔记本,上面印着 “明星挂历” 图案,笑着说 “这是我爸从广州带回来的,一块五一本”,周围的女生都凑过去看,陆拾坐在角落,把自己的牛皮纸笔记本往抽屉里塞了塞 ,那是用医院的废病历纸裁的,封面写着 “陆拾的笔记本”,字是用钢笔描的,边缘有点歪。
她没羡慕那些笔记本,只是更努力地记笔记。刘老师讲数学课时,会补充 “高考压轴题的解题思路”,陆拾就用红笔把重点标出来,晚上回宿舍再整理成 “错题本”(其实是观察本的另一部分,专门记学习方法)。省重点的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没有煤炉,晚上靠热水袋取暖,陆拾每天晚上都要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一个小时书,直到手电筒的电池发烫才睡 ,她知道,在这里,成绩是唯一能让她不被轻视的东西。
第一次月假,陆拾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回家。车窗外的稻田已经收割完,只剩下光秃秃的稻茬,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她背着书包走进家属院时,看见母亲张兰正蹲在煤炉前,手里拿着个破了口的瓷碗,碗里装着稀粥,陆阳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个弹弓,正对着煤棚的墙打石子。
“拾拾回来了?” 张兰看见她,赶紧站起来,手里的粥碗晃了晃,洒了点在地上,“快进屋,我给你留了馒头,还有你爸昨天买的咸菜。”
陆拾走进屋,堂屋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三个馒头,两个大的,一个小的 。不用想,大的是给陆建国和陆阳的,小的是她的。她放下书包,刚要拿馒头,陆建国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脸色很沉。
“你看看你弟的成绩单。” 陆建国把纸扔在桌上,纸在桌上滑了一段,停在陆拾面前。是陆阳的二年级期末考试成绩单,语文 58 分,数学 30 分,老师用红笔在上面写着 “建议家长加强辅导,否则留级”。
陆拾拿起成绩单,手指在 “数学 30 分” 上顿了顿。陆阳今年 8 岁,读二年级,从上学起成绩就不好,上课总走神,作业也不写,陆建国以前还会骂他,后来骂多了也没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拾拾,从今天起,你每天晚上给你弟补课。” 陆建国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茶,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是姐姐,又是省重点的学生,教他个二年级的数学还不是手到擒来?要是教不好,这个月的零花钱就别要了。”
陆拾心里 “咯噔” 一下。她每个月有五毛钱零花钱,是母亲偷偷给的,她都攒着,想下学期买一本《高考数学真题集》。更重要的是,她怕陆阳真的被教好,要是陆阳成绩上去了,父亲肯定更疼他,家里的鸡蛋、馒头,甚至以后的读书机会,都会偏向陆阳,她的资源就更少了。
“爸,我晚上还要写作业,省重点的功课比市一中难很多……” 她想找借口推脱。
“作业能有你弟的学习重要?” 陆建国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声音提高了些,“你弟要是留级,别人会说我这个外科主任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丢不丢人?你必须教!”
张兰在旁边听着,没说话,只是给陆拾递了个眼神,让她别再反驳。陆拾接过母亲递来的馒头,咬了一口,没什么味道,像嚼着纸。她点了点头:“知道了,爸,我教。”
晚上七点,陆阳坐在桌子的左边,面前摆着数学课本和作业本,陆拾坐在右边,手里拿着一支铅笔,翻着课本。堂屋的灯是 15 瓦的白炽灯,光线很暗,照在课本上,字都有点模糊,陆阳总是盯着灯看,或者用手抠桌子上的木纹,根本不看课本。
“今天学混合运算。” 陆拾翻开课本,指着上面的例题,“比如‘小明有 5 个苹果,妈妈又给了他 3 个,他又给了别人4个,小明现在有几个。”
她故意没举陆阳熟悉的例子,陆阳喜欢弹弓,要是举 “弹弓子弹” 的例子,他说不定能听懂。但她偏要选 “苹果”,还没等陆阳反应过来,就直接**则:“在没有括号的算式里,只有加减法或者只有乘除法,都要从左往右按顺序计算。”
陆阳皱着眉头,眼睛盯着课本上的字,像看天书:“姐姐,什么是‘从左往右’?”
“这是法则,你记住就行了,不用问为什么。” 陆拾的声音很冷淡,手里的铅笔在课本上敲了敲,“再看这道题,‘小红有 10元钱,买文具花了 3 元,妈妈又给了5元,还剩几元,你解一下。”
陆阳拿着铅笔,在作业本上画了半天,写了个 “10 5 3”。
“错了。” 陆拾把作业本拿过来,用红笔打了个叉,“应该是 10-3-5,你连顺序都弄错,听什么了?”
陆阳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有点湿:“我听不懂老师讲的,你讲的我也听不懂…… 姐姐,能不能讲简单点,像我们老师那样,用弹弓子弹举例子?”
“这已经是最简单的了,你听不懂,说明你笨。” 陆拾把作业本扔回给陆阳,“再做十道题,做不完不准睡觉。”
陆阳拿着作业本,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了铅笔写的字。他不敢哭出声,只能小声抽噎着,手里的铅笔半天没动一下。
这样的补课持续了几个月,陆阳的作业本上还是满页的红叉,每次陆拾回家的晚上都讲最难的题,不用例子,只讲公式,陆阳越来越怕补课,一到七点就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陆建国每次都要把他拽到堂屋。
有天晚上,陆拾讲 “乘法”,刚说 “8乘9等于72”,陆阳就问:“姐姐,为什么是72,不是70?”
“这是乘法表里的,你记着就行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陆拾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陆阳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把铅笔一扔,从椅子上跳下来,往里屋跑:“爸!姐姐不认真教我!她讲的我都听不懂,还骂我笨!”
陆建国正在里屋看报纸,听见声音,放下报纸走出来,脸色很沉:“陆拾,你怎么当姐姐的?教你弟就不能耐心点?他听不懂,你就不能讲慢点,举点例子?”
陆拾没慌,从书包里拿出陆阳这一周的作业本,放在陆建国面前:“爸,您看,这道题我讲了三遍,他还是错;这道题,我用弹弓子弹举例子,他还是记不住;还有这些错别字,不是我不教,是他基础太差,根本不用心学。”
其实,那些错别字有一半是她偷偷改的。她早就想到陆阳会告状,提前在作业本上做了手脚。
陆建国拿起作业本,翻了几页,看到满页的红叉和错别字,脸色更沉了。他没看陆拾,而是对着陆阳吼:“你看看你!写的什么东西?错别字连篇,题也不会做,上课不认真听,补课也不用心,你想干什么?再学不好,就别上学了,以后去读技校,早点出来干活!”
陆阳被吓得大哭起来,躲在张兰身后,张兰想护着他,又不敢跟陆建国顶嘴,只能小声劝:“孩子还小,慢慢教,会学好的……”
“慢慢教?再慢就留级了!” 陆建国把作业本扔在桌上,转身回了里屋。
陆拾站在原地,低下头,嘴角没忍住往上扬了一下。她知道,父亲不会再怪她了,反而会觉得是陆阳不用心,以后对陆阳的期待会更低,家里的资源也不会再往陆阳那边倾斜。
那天晚上,陆拾等陆阳和父母都睡了,偷偷从书包里拿出观察本,坐在煤炉前,借着微弱的火光,她在旁边画了个简单的表格:左边是 “陆阳的劣势”,写着 “笨、爱哭、不用心”;右边是 “我的应对”,写着 “讲难题、不用例子、改错题”;下面画了个天平,左边是 “陆阳”,画了个向下的箭头,右边是 “我”,画了个向上的箭头。
写完,她把观察本放进书包里,又拿出省重点的数学课本,开始预习第二天的内容。煤炉里的柴火快灭了,屋里有点冷,她裹了裹身上的旧布衣,只要陆阳一直 “没用”,父亲就不会把资源都给他,她就能继续安心读书,离省重点的 “高考名额” 更近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补课还在继续,但陆建国很少再问结果。陆阳越来越怕陆拾,一到补课时间就紧张,作业本上的红叉更多了,陆拾偶尔会 “好心” 地讲一道简单的题,让陆阳做对,然后在陆建国面前说 “陆阳今天进步了,这道题做对了”,陆建国只会点点头,没再像以前那样期待。
月假结束,陆拾回省重点时,母亲偷偷给她塞了一块钱:“拾拾,委屈你了,这钱你拿着,买本好点的笔记本,别总用废病历纸。” 还塞了五个煮鸡蛋,“路上吃,补补脑子。”
陆拾接过钱和鸡蛋,心里有点酸。母亲是家里唯一疼她的人,但母亲也不敢跟陆建国顶嘴,只能偷偷帮她。她把钱放进书包里,决定下个月买《高考数学真题集》,再给母亲买一块花布,母亲的旧布衫已经洗得发白了。
回到省重点,宿舍里的女生正在讨论 “期末考试目标”,李娜说 “我要考进年级前五十,我爸说考好了就带我去广州玩”,另一个女生说 “我要考师范,以后当老师,稳定”。陆拾坐在自己的床上,拿出观察本,翻到 “高考目标” 那页,写着 “医学专业,省医学院,需要年级前二十”。
她知道,要实现这个目标,不仅要在省重点保持成绩,还要应付家里的补课,压制陆阳的竞争力。她摸了摸口袋里母亲给的钱,又看了看观察本上陆阳的 “劣势分析”,眼神变得更坚定 —— 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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