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刃海的红色海浪拍打着船舷，咸涩的海风吹在脸上，潮湿中夹杂着一丝浓烈的腥气。
解寒声站在船头，面色凝重地望着面前这座岛，眼眸愈加晦暗。往事历历在目，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他缓慢弯下身，两只手死死地攥住栏杆，指节泛白。
“你还好吗？”
黎川从身后走过来，见他正压抑着声音干呕，于是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脊背，像给小猫顺毛一样，“是不是胃受寒了，我看你，好像一直在发抖。”
自从进了天刃海的区域，解寒声的状态就开始不对劲。
黎川边说边将外套脱下来，披到解寒声的肩头，“你穿我的这个冲锋衣吧，挺厚实的，还能挡挡风。”
一旁的方朔冰听了连忙过来制止，按住黎川的手，疯狂使眼色，低声提醒他，“会长有洁癖，他不穿别人衣服…”
可话音还没落地，就见解寒声配合地抬起胳膊，他将手伸进衣袖里，随着“唰”的一声轻响，将拉锁拉到顶端。
衣领高高竖起，下巴埋进去，遮住嘴唇和下颌，只露出漂亮泛红的一双眼睛，和那优越高挺的鼻梁。
他垂着头，意识有些游离，纯黑的冲锋衣衬得他的肤色看上去更加冷白，额间碎发未经打理，随意地散落几缕，被风吹得轻轻掠动，在日照下闪过光色，不经意间透出一股清澈的少年感。
黎川看着他的侧脸，目光微微凝了凝，第一次发觉解寒声身上的两面性很迷人。
他是跳跃在黑白之间的独特矛盾体。
强势的时候，分分钟能化身成威压逼人的上位者，生杀予夺，随时准备撕碎一切。
脆弱的时候，整个人都显得很苍白，眼圈微微红着，目光空洞没有生命力，沉默着不爱说话，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
忍不住让人想要靠近，去触碰他内心深处那片无人知晓的荒原。
忽然的，解寒声转过了头，眉眼被光照得分明，他眼眸轻轻眯起来，“你看见这座岛了吗，觉得眼熟吗？”
黎川愣了一下，摇摇头，“为什么这么问，你觉得我来过这里吗？”
这怎么可能。
解寒声没说什么，只是意味不明地微笑了一下，眼底发冷，慢慢收回了视线。
说话间，【冥渊号】已经行驶到了仙玉岛的正下方，停靠在一块巨大的礁石旁边，四周都是一成不变的红海，很空旷。
船上发动机的轰鸣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头顶看不见的地方偶尔传来几声怪异的鸟鸣，响彻云霄，显得突兀又刺耳。
因为天刃海的海水腐蚀力极强，所以【冥渊号】无法长期停留，在放下几个人后便返航了。
三个人站在那块宽敞平坦的礁石上，被溅起的红海浪打湿了鞋子和裤脚，身处浩瀚无际的天刃海中央，也像是一座小小的孤岛。
在他们面前是一条近乎垂直的天阶，从礁石一直向上方铺展，延伸到仙玉岛的顶端，目测有上百个台阶…
要爬上台阶，才能登岛。
礁石和台阶上都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沾了水之后就连站立都容易打滑。
“这要…要爬上去吗？”方朔冰瞳孔放大，身子摇晃，将将在礁石上稳住身形，吐槽道:“这也太滑了吧，我们的行李怎么办！”
不只是滑，这里的每一级台阶都建造异常狭窄，勉强才能容纳半个脚掌，台阶与台阶之间的高度也需要迈大步才能跨越，危险系数极高。
方朔冰走上前去，想要施展异能，试图清理掉上面的青苔，却发现毫无作用，于是锲而不舍地又试了一次。
“别费力气了。”旁边的解寒声轻轻吐出一句话，告诉他，“在天刃海范围，异能是失效的，等上了仙玉岛之后才能恢复。”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黎川却听出了一丝强撑的意味，回过头看了一眼。
解寒声站在他们身后，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和充血的眼底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半垂着眼睛，瞳孔涣散着不太聚焦。
什么系统、攻略、仙玉的秘密，一时间都变得无关痛痒。
他隐隐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
他想回去。
可船已经走远了，消失在海上的雾里，无影无踪。
解寒声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了个透，脚踩上礁石的那一刻，他便听见了自己支离破碎的声音。
再多的心理建设都没有用，这种恐惧是本能的。
被熟悉的气味所笼罩，脑海里那些残忍痛苦的记忆便再也掩盖不住，就像是礁石上漫过的海浪，一遍遍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被撬开嘴，把滚烫的热油灌进咽喉。
被倒吊着浸入水池，在濒临窒息的时候拉起，再继续浸入，七天七夜，不眠不休。
被几十条恶犬一起撕咬皮肉，皮肉脱落，鲜血横流，便有更多恶犬嗅着血腥围上来，跳得和人一样高，牙上沾着骇人的红色。
被禁锢在实验室里，一刀一刀拉开皮肤，剥皮，抽骨。
…
解寒声开始幻痛。
他咬紧牙没发出声音，手撑着膝盖，一点点弯下身，站不住，于是彻底蹲下来，将脸埋在两臂之间。
“解寒声？”
黎川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落进解寒声的耳朵里，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没有实感。
“你怎么了？”黎川也蹲下来，扶住他一侧的肩膀，手扣在他的后脑勺轻轻使力，想让他抬起头，“解寒声，听的到我说话吗？”
解寒声想回应，却忽然感觉声带一阵抽搐，仿佛又有热油顺着喉咙流进去，他压抑地急喘，一只手狠狠掐住自己的喉咙，去阻止热油的流入。
“唔…”
他额间青筋暴起，指甲陷入脖颈的皮肤，几乎要把自己掐死。
“解寒声！”黎川用力握住他的手，面色微变，发觉那力道大的惊人，憋红了脸才将他的手指从颈骨上一根根掰下来。
紫红色的指痕触目惊心，黎川气喘吁吁，双眼也变得通红，“你疯了吗，到底怎么了！”
黎川的声音伴随嗡嗡的电流声传来，解寒声无动于衷地听着，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抽动，那是过去电击时留下的后遗症。
肺部被水充满，挤不进一丝空气。
呼吸困难。
过去经历过的每一种酷刑，此时都一样一样的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解寒声舒展开手指，抬了抬，艰难地握住了黎川的手。
“疼。”
干哑的嗓子终于发出一点儿声音来。
“哪里疼？”黎川抱住他，不太敢动。
“…哪…哪里…都疼。”一口气喘得断断续续，解寒声微张着嘴，发出一阵喘鸣音，“我…不能，呼吸了。”
“可以呼吸，可以的。”黎川感受得到他紧绷的身体，温柔地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指，想让他放松下来，“解寒声…声声？不要急，跟着我掐你手指的节奏，慢慢吸气，慢慢呼吸…”
解寒声试图照做，但肺部和气管依旧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得死死的，脑海里的画面不停地闪回:热油、电流、铁棍、锁链、手术刀…他的身体止不住地发颤，在黎川怀里抖如筛糠。
方朔冰见状，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拆开一支注射器，抽取半管药剂递给黎川，道:“齐医生之前嘱咐过我，如果遇到严重的症状，就打这支药。”
黎川看了眼，腾出只手，把解寒声的袖子撸上去，露出一片苍白的皮肤，青色的血管在上面根根分明。
“给他打。”
方朔冰颤巍巍的，握着那针剂半天不敢下手，平日里这种活都是专门的医疗助理负责，他从来没试过，生怕手滑扎歪了，
黎川看得窝火，把解寒声的胳膊交到方朔冰手上，“你托着，我来。”
黎川接过那针管，稳住自己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对准那清晰的血管扎下去，缓缓将药物推入解寒声的体内。
“嗯…”
解寒声紧闭双眼，痛苦地皱紧了眉，不过没过多久便开始舒展，他长长地喘出了一口气，眼底终于露出一丝清明。
黎川也跟着松出一口气，浑身都是汗，对上那道虚弱的目光，问他道:“好些了吗？”
幻痛消失后，解寒声恢复过来不少，发觉自己靠在黎川的怀里，有些意外。
他点点头，声音软绵绵的，“好很多了。”
“为什么会这样？”黎川问他。
刚才那情形，摆明了不是心脏病发作，倒更像是被鬼魂附了身。
黎川拧着眉，盯着解寒声脖子上的掐痕，“你刚刚差点把自己掐死，这症状不在你跟我说的范畴之内。”
解寒声喉咙鼓动了一下，抬起手，指尖慢慢靠近脖子的伤痕，轻轻摸了摸，依然很疼。
果然，在天刃海上，不仅异能无法施展，连自愈能力也会消失。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黎川，选择装傻，眨巴了两下眼，反问道:“嗯？我刚刚怎么了？”
“哦！”方朔冰忽然一拍脑门，“我知道会长为什么会这么大反应了！”
“为什么。”黎川问。
“你没发现吗，自从我们进入这片禁区海域，会长的反应是最大的，其次是我，但是你却毫无反应。”方朔冰说。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在这里，异能越强的人反应就越大，因为你是人类，才会没有反应。”方朔冰得出结论，“这说明，天刃海约束的是异能者，而且是高阶的异能者。”
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但是就算得出这样的结论，依旧对他们三个人毫无帮助。
他们当下面临的首要问题，是登岛。
而面前的四个大行李箱，加上一个药箱，就是最大的阻碍。
这个陡峭程度的阶梯，没有异能加持，是不可能将这几箱东西带到上面的。
必须要做出取舍。
黎川看向解寒声，“我帮你带着药箱，让朔冰带一些食物，至于其他的，不行就算了吧。”
解寒声闻言拉开衣服，低头看了眼怀里口袋装着的小本子，确认没丢后，从一边的箱子里翻出几根笔，一并塞进衣服里，“就这样吧，我现在手上没什么力气，提不住东西。”
黎川在旁边看着，想起这个本子的用途，说，“刚刚这次发病的经历，是不是也要写进去，等回去之后让齐医生帮忙看一下。”
解寒声敷衍地点点头，“我们走吧，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快一些登岛。”
“会长，你可以吗，我刚刚试了一下，这个台阶真的很滑。”
方朔冰不放心，提议道:“要不要再休息下，行李箱不是有帐篷吗，我们等明天天亮了再出发？”
居然想在天刃海过夜，简直是异想天开。
“等天黑了，海水就会没过这块礁石，把我们卷入海底喂鱼。”
解寒声说着，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黎川，后者正半蹲在地上，整理着药箱。
解寒声以为他会掏出一部分装到身上，没想到他是用一根绳子将药箱整个绑到了自己的腰间。那么重的一个箱子垂在后腰处，看着都碍事，可黎川站起来，走路依然很轻松。
他走到台阶前，脚踩上第一个台阶，用鞋底磨蹭了一下台阶边缘滑溜溜的青苔，回过头，冲着身后两人道:“既然都没有异能了，大家都是普通人，我之前很喜欢攀岩运动，应该身体素质比你们好一些。”
他说这话时很潇洒，脸上的笑容淡淡的，不慌不忙安排，“我先上，会长在中间，朔冰垫后。”
他还是下意识的叫解寒声会长，感觉这个称呼最容易说出口，没有那么羞于启齿。
这种环境下，解寒声也没再去计较称谓，或者说他放下了逼迫黎川叫自己声声的执念。
强扭的瓜不甜，也挺没趣的。
虽然他真的很喜欢听黎川叫他声声。
即便身上坠了一个沉重的铁药箱，黎川攀爬的动作依旧灵活，他连续攀上几级。
等后面的人跟上来，再继续往上爬。
随着高度攀升，台阶上的青苔逐渐消失，海风呼啸起来，吹在脸侧冰冷潮湿。
身后忽然传来坍塌碎裂声，黎川回过头，“怎么了！？”
方朔冰心有余悸，大声道:“后面的台阶！都塌了！快快快！快往上爬！”
他向下看了眼，被遗弃的四个行李箱已经缩成了四个模糊的黑点。
这个高度掉下去，落在礁石上，必定会粉身碎骨。
碎石噼里啪啦地落下去，尘土向上升腾，解寒声被呛地咳嗽出声，灰头土脸地继续向上爬。
“小心一点，这里的石头非常松。”
上方传来黎川闷闷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粗重的喘息。
解寒声跟在黎川后面，抬眸便能望见他宽阔的肩线，背肌的线条在紧绷的上衣下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很有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让他有些出神。
“解寒声，别发呆，抓住我！”
黎川的声音传来，他已经爬到了顶端，俯身向解寒声伸出了手。
解寒声调整了一下呼吸，一只手抓住上面的台阶边缘，另一只手朝着黎川伸过去。
就在即将抓住黎川手指的那一刻，方朔冰脚下的台阶忽然开始剧烈晃动，碎裂开来。
“救命！”方朔冰惊呼出声，求生的本能让他大步向上攀爬，慌乱地伸手去抓上面的台阶，却失手抓上了解寒声的脚踝。
解寒声的心跳空了一拍，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就感受到一阵下坠的失重感。
千钧一发之际，黎川身子猛地前倾，一把捞住解寒声的手腕。
“抓紧我！”黎川的另一只手死死扣住旁边的岩石，尖锐的岩石棱角已经深深嵌入掌心，划破皮肉，顺着手腕缓缓流淌下来。
黎川不敢松手，甚至连呼吸换气都不敢，他咬紧牙，汗水模糊了视线，隐隐约约看见解寒声抬起的眸。
这样的关头，他竟然没有慌乱，似乎都没有去抓自己的手，只是那么单方面被自己紧握着。
解寒声虚张着眼睛，不去挣扎，没有丝毫的求生欲，只是那么安静地、绵长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
像是在思考和辨认。
他看着黎川，从喉咙嘶吼出声，透支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硬生生地将两个成年男人一并拉了上来。
胳膊脱臼，手掌流血不止，黎川坐在地上剧烈喘息。
眼前人影晃了晃，黎川抬眼，看见解寒声在他身前蹲下来，用一块止血带缠上了他的手，轻轻一握，“哥哥，你刚刚拼了命救我的时候，是把我当成了你的弟弟吗。”
黎川一愣，还没说话，就听见解寒声咄咄逼人地追问他，“你对他有亏欠，所以要加倍补偿我，是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黎川避开他的目光，往旁边望了望。
他先是看见了瞠目结舌的方朔冰，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望，顿时也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之中。
眼前的场景，让他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是一条熟悉的街道，街道繁华，人来车往。
中间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支观光游客团，为首的小导游季言高高举着旗帜，一边和保安队长打情骂俏，一边让大家按照顺序排好队，一群人围着闹腾的很。
游客们的脖颈上戴着红环。
黎川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唯独没有看见自己。
抬起头往上看，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星海岸。
…
这里，是繁都？
当两个世界重叠在一起的时候，黎川产生了一丝晕眩感，包括方朔冰在内，都出现了恍惚感，分不清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只有解寒声非常从容。
他唇角微微翘起来，眼底却冷得像冰，意味深长地发出一句感慨，“没错了，这才是真正的仙玉啊。”
一个充满谎言与欺诈的，楚门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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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幻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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