檗离也垂头丧气的往回走,跨门槛进明堂时,脸上已是恢复了镇定,明堂里都是聪明人,都不肯开口问她,而是顾自沉默着,虽说这明堂里头连个坐处都没有,他们倒也能耐着性子等,偶尔交换个眼神,千言万语,皆在不言中了。
那厢,乘风走进了配殿,对宰说:“檗离哭着要来请罪,小臣我劝了回去。”
宰冷哼道:“无用老妇。”雨姚听了心寒,一时无言。
宰刚想把话题转移到“嫡子的名讳”上,她却是轻轻的看了看矫蕙,后者会意,告了个罪,走了,那乘风见这架势,忙站到角落的席案旁,霜池和献芹也跟着站了过去。
宰心知雨姚有话说,也大概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先声夺人:“齐女疯迷也不止一日两日了,谁知道撞了哪里的邪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雨姚定定的看着宰,轻声说:“昔日我对君上说过,以妾为妻,君知其难矣,君上还记得否?”
宰立刻说:“寡人也曾说过要迎难而上,阿姚信我才好。”
雨姚叹息一声,道:“妾自遇君上,过蒙拔擢,如尘土直上九霄,夜深人静之时,每每自问,常做红极成灰,盛极必衰之叹。”
宰道:“寡人只知嫡子成嗣,名正言顺的道理,至于旁枝末节,何必在心。”
雨姚道:“初,妾身有孕,而君上加恩,妾心中所念,无非蒹葭倚玉,以君上庇佑,恩养百年,待盖棺定论,世人皆道:‘此为故鲁公少妃也’。”
宰道:“阿姚妄自菲薄,须知那日问名成卦,离上离下离为火,乃是光照四方的极盛之相,以此看来,阿姚福泽何止少妃也?自是要匹配寡人,生死相随才是。”
雨姚说:“那日得卦,妾身欣喜不已,窃以为天意如此,便要顺势而为,今日吕氏夫人大闹明堂,正所谓物不平则鸣,她......”
宰立刻道:“今日之事,必是有人里应外合,羞辱君家,寡人必定追查到底!阿姚放心吧。”
雨姚微微摇头:“君上听妾说完吧。”
宰沉默了。
雨姚说:“今日若是完礼,我便是夫人了,那吕氏夫人性烈如火,君上如何安抚?”
宰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寡人岂不知这道理?便将她安置鲁庄荣养一生罢了。”
雨姚道:“君上观夫人今日之气象,困于鲁庄,能善终否?”
宰又是一阵语塞。
雨姚接着道:“夫人怒气冲天,能困一时,难困一世,若做土思之念,君上莫非不放人么?她情志不得,郁结不发,又罹宿疾,不是有寿之人,若处夫人之位而亡,齐人不解其中秘辛,无话可说,若以废弃故,死在鲁,齐人皆怒,死在齐,齐人皆哀,国怒则战,国哀则怨,战则血流成河,怨则遗祸无穷,君上三思!三思!”
宰听了雨姚这一番话,心中十分感慨,暗道:“寡人内宫少妃多矣,除了她,皆恨不得把夫人踢出内宫好取而代之,也惟有她,不慕名利而一心为社稷思量,可见贱人亦有天良......”因想到贱人二字,他的心又硬了:水性娼妇,贤良也有限.......于是做出情深面孔,道:“在齐在鲁,皆是命数,寡人无悔,而愿得嫡子,以承后嗣!”
雨姚见这样还劝不动,也是无话可说了,只得长叹一声,道:“既如此,妾只好从命,惟愿江山稳固,君上万年!”
宰笑道:“你这样贤良,齐女不及也!此番风波,也是好事多磨”
雨姚又想起方才风波,思虑片刻,暗道:“这事不知是不是岚衣的手笔,且借了这机会打发她在外头,等我儿落地,再慢慢算账!”她斟酌了一会儿,轻声道:“那日岚衣病着,我便请托檗离协理内宫,竟是我难为她,如今疏漏了,才有这场风波,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好在化险为夷了。”
宰一愣,没说话,眉头却是皱了起来,想起之前岚衣称病,暗道:“莫非......”
雨姚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说:“这阵子事儿也多,少妃既然病着,不如叫她在母家好生休养,也免得她劳神伤身,待到好了,再接她进来不迟。”
宰见她那谨小慎微的模样,暗道:“这事多半就是那蠢妇做下的!纵然不是,她心里有芥蒂,惊吓了胎气,寡人一片苦心全白费!”于是颔首:“且叫她养个一年半载罢了,你寻个机会送些药材与她,悄悄儿说,莫要张扬,以免司徒面上不好看。”
雨姚连连点头。
宰看她嘴角上扬,不知怎的,也有些真心实意的欢喜。
两人就这样笑着,倒是有些两情相悦的意思。
雨姚被他这样瞧着,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眸子,说:“方才一时乱,我有些累了,公子既然要一个时辰才到,我且闭目养神一会儿吧。”
宰颔首:“也好,寡人守着你便是。”说罢,就握住她的一只手。
雨姚闭上了眼睛。
宰此时无事,就细细的打量她,见烛光映照之下,她的肌肤如象牙一般温润细腻,眉眼不算极美,只能算是清秀罢了,偏叫他一时半会的挪不开眼,他心里暗道:“寡人阅人无数,比她美的何其多也,偏她有这等造化。”又想:“她若是豪族之女,哪怕是旁支庶出,寡人也不能叫她没下场,奈何.......”
他心里没来由的一阵不痛快,“......豪族女承规训,门风晏然,哪里做的出她那些腌臜事......”想到这里手上的劲儿也大了些。
雨姚吃痛,睁开眼睛,疑惑的看向宰,宰连忙掩饰:“寡人想起吕氏可恶,委屈了你,一时愤懑,你莫要忧虑。”
雨姚说:“齐鲁交恶,我难善终,君上若是顾念我,且善待于她吧。”
宰道:“寡人与她夫妻一场,怎能不念旧恩呢。”
雨姚道:“君上是仁义之人。”
宰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便松开她的手,替她把毡子拢了拢,柔声道:“睡吧。”
雨姚沉沉睡去。
宰不再看她,而是轻轻的走了出去,乘风会意,跟着走了出来,不待宰发问,便求生欲极强的轻声说:“方才檗离与我叫屈咧,瞧着不似装的,大概吃了暗算了。”
宰皱眉思量了一会,问:“司徒可说了什么?”
乘风道:“听说司徒和司寇在一处说话儿咧,只人多嘈杂,听不清说了什么。”
宰越发明白,冷笑一声:“他二人取好便罢。”
乘风顿时不敢说话了。
宰看看天色,只见夜空漆黑如墨,看不到一丝儿光亮。他长叹一声,又走到配殿去了,在席案旁坐下,乘风唯恐他冷,搜罗了一个火盆过来,宰见了,低声斥道:“蠢才!快拿走,炭气这等重,阿姚如何闻得。”
乘风马屁拍到马腿上,忙拿了出去又回来。
宰见他进来门还留了一丝儿缝隙,又骂道:“蠢货!这漏风吹着夫人如何使得?”
乘风连忙又去关严实门。
献芹等人看在眼里,心里都欢喜,献芹暗道:“虽说一波三折,却是看出君上的真心来了,这等男子,民间也难寻,何况这深宫之中呢?夫人果然是有福之人。”
宰余光扫了献芹一眼,微微一笑,扶额闭目养神。
过了一个时辰,沸果然回来了,他连夜在周遭的村庄搜罗,果然搜罗出来一只牛一只豚一只羊,又花了重金叫屠夫来杀,只是仓促行事,血没放干净,也没涂抹香料,故而这新的太牢一抬上来,血腥气便弥漫了整个明堂。
不过倒是没人敢说什么,这黑灯瞎火的,能备齐已是不错了。
沸命人摆放好了太牢,忙去配殿请宰,他隔着门刚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阿兄”。
里头便传来声响,听见宰说:“阿姚且醒,沸回来了。”
献芹等人也说:“我扶夫人起身。”
接着便是一阵起身之声,又听见宰叫他“进来。”
乘风把门打开了,沸走了进去,只见雨姚和宰坐在小榻上,身旁站着献芹霜池,沸见那榻窄小,至多也就睡一人,显然方才雨姚睡着宰等着,他心里暗自咋舌,道:“君上这等能迁就,胜过齐女十倍!”于是越发恭敬,行礼后,便道:“走了几个庄子,好容易备齐了太牢,请阿兄携嫂嫂过礼。”
宰颔首,又问雨姚:“可要再歇一歇?”
雨姚道:“无妨,我已是歇过了。”于是搭着献芹的手站了起来,宰待她起身,便携她的手,往明堂走,沸十分识趣的跟在后头,听着他二人低声说话,分明一对神仙眷侣。
他也有些思念辞凤了。
说话间,一行人走到明堂门前,乘风把门打开,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雨姚几乎要吐出来,宰也皱起了眉头,沸在后头小声请罪,“仓促备下,阿兄嫂嫂勿怪”,宰不痛不痒的斥责了一句,又宽慰雨姚:“血气养身”,然后二人携手进殿,众人精神一振,齐齐做礼,宰含笑免礼,道:“好事多磨,如今再续。”
众人又齐齐称是。
接着高秋和沸又一左一右的把文章念了一道,二人再次给先君上香,又去偏殿为先夫人献上羊豕少牢,再拜,接着又回到明堂,沃盥对席,二人同牢食肉,交杯合卺。
雨姚机械的执行着礼仪,仿佛牵线的木偶。
很多年以后,她已经很老了,老的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可是她始终不曾忘记这一场啼笑皆非的婚礼,还有那始终萦绕在周遭的血腥气味。
怎么会忘记呢?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君权更迭,就是在这样的血腥气味之中,正式拉开了大幕。
这场大礼一直到子夜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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