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泉不可思议的看着雨姚。
雨姚傲然道:“鲁公弃我,安能完璧?”
悬泉无言以对,将碎玉收好,吩咐左右道:“带走!”
雨姚道:“备车。”
悬泉嘲讽:“将死之人,排场何用?”
雨姚漠然道:“早知必死,已着素服耳,只是妾身不日就要临盆,若行走奔波,大概要中道薨于街巷之中,而入万民之目,公子逼死有孕长嫂,纵然来日践祚,难逃千夫所指,如此,将军难辞其咎,我为将军忧虑。”
悬泉被怼的无话可说,看着她挺着肚子,也知道不耐疾走,于是冷哼一声,命人去寻辇。
雨姚体贴道:“辇在廊下,将军命人抬进来。”
悬泉冷笑:“夫人聪慧,只可惜你已犯下滔天罪过!”
雨姚反问:“我被弃城中,何罪之有?”
悬泉一时回不了嘴,绷着脸,不理她。
雨姚对陵儿等人道:“如今山穷水尽,你们也算不辱使命,都回主家去吧。”
悬泉立刻看向众侍女,雨姚笑吟吟道:“将军莫起杀心,这些都是豪族的耳目,若不能传扬将军英姿勇猛,只怕豪族待会就要趁火打劫。”
一番话说的悬泉不上不下,侍女们脸上都是一阵白。
这时,辇抬了进来,已是铺好了厚厚的被褥,雨姚抬起手,陵儿本能的上来扶,雨姚搭着她的手,低声道:“我想不到最后是你扶我。”
陵儿低头不语。
雨姚上了辇,闭上了眼睛。悬泉策马,领着车辇往城楼去。
此时街上已是鸦雀无声,大家听说都城又被围,熟练的躲藏了起来,故而街道十分宽敞空旷,沿途他们又碰见了一只辇,领路的是杖藜,辇上坐着天子使无焰。
若说无焰是坐着,其实也勉强,因为无焰整个人竟是被五花大绑的捆在辇上,堂堂天子使,此时披头散发,十分狼狈,口中塞着一卷破布,仿佛被绑了肉票。
他也瞧见雨姚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恰好双辇并排,雨姚笑对无焰说:“天子使莫要惊慌,你若识时务,性命无忧,不似我,不论这兄弟二人哪个赢了,都不能相容。”
无焰用舌头把嘴里的破布顶出去,骂道:“你懂个屁!”
雨姚哈哈大笑:“生死之际,姬家子孙亦惶惶然而周礼全忘乎?”
无焰没来得及回答,因为一个士卒又给他塞了一团破布。
悬泉和杖藜此时也并肩而行,听见后头这一番对话,心里其实颇赞同雨姚最后一句话。
又行进了一阵,到了城楼下。
杖藜自去复命,留悬泉处置这二人。
雨姚那辇精致,士卒们就直接抬着进了城楼下的卫城,也就是守城的士卒居住的地方。无焰自诩天家使者,那辇十分排场,自然进不去,于是悬泉把他拎着就弄进了卫城,和雨姚关在一处,然后也上城楼复命去了。
两人被关在卫城角落的箭楼里,天子使大人嘴里的破布终于被取走,也松了绑,他站在那儿生闷气。
雨姚见墙角有个箱子,走过去坐着。
两人相看两厌,互不搭理,而此时,公子沸正在城楼上听着战使啰啰嗦嗦的宣了战,然后又宣读自己的几十条罪状,内容从"拥兵自重"到"不洗手就敢跪祖宗"。
洋洋洒洒,论证严密。
等到战使读完,沸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罪不可饶。
末了,那战使客客气气的说:“两家对敌,请行致师之礼。”
致师礼是此时的战争礼仪,即在正式开战之前,派强壮士卒乘战车对垒,以壮军威。
一般这样的致师之礼有三人,一人御车,称御者,一人为主将,还有一个士卒,称车右。
宰早也精挑细选了三个勇猛士卒行致师之礼,有意先发制人,占据上风。
公子沸听完,不看那传令官,目光投向鲁公车驾。
车内坐着的,是他的兄长,也是他顶礼膜拜的君上。
城楼不高,两百步的距离,他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却莫名的觉得,他此时的神情必定傲慢而杀气腾腾,冷漠而毒辣非常。
他心中最后一丝热气也消散的干干净净。
沸熟练的掏出一条白色的手帕,捂着脸,号啕大哭:“兄长!兄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没有人想到沸会当场惊天动地的大哭,声音甚至连两百步外的宰都听到了,也十分意外,命战使策马上前骂阵。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对话。
战使:“乱臣贼子!你谎言欺诈........”
沸:“嘤嘤嘤,我没有.......”
战使:“拥兵自重!你不得好死........”
沸:“嘤嘤嘤,我没有.......”
战使:“不讲卫生!你不敬祖宗......”
沸:“嘤嘤嘤,我没有......”
战使仿佛在骂一台复读机,几个回合下来,也烦了,回头对宰说:“罪人装疯卖傻,为之奈何?”
宰冷笑:“他那两万人早已被困在山中,如此不过是想拖延而已!竖子无能,只好出此下策!”
一旁的鹑奔说:“若罪人不肯致师,莫非等到地老天荒?”
宰沉吟片刻,对战使道:“你再宣读一番罪人罪状,若还不肯,寡人守礼,以车右射城门三箭,成礼而战!”
鹑奔心里说:“这火烧眉毛还守礼呢!守礼你别杀你弟啊!”可这话他不敢讲,百无聊赖的站在一旁。
战使又策马上前,为了避免公子沸再哭下去,他有言在先:“若公子不肯致师,我主将命车右弓箭射门,以全周礼,公子思之。”
然后就开始重复公子沸的罪过。
公子沸抹了一把脸,扭头就下楼去了,杖藜悬泉早也等了许久,自觉的跟在身后,边走边说明雨姚无焰之前的言行,又说起城内和曲宫见闻,“豪族多闭门不出”“已遣人查了内宫出入”云云。
很快他们就到了关押雨姚和无焰的箭楼,推开门,雨姚抬眼一看,漠然无语,无焰的反应要激动的多,他几乎是一蹦三尺高,高声骂道:“庶子小儿!你兄长鲁公在时,尚不敢轻我至此!你穷途末路,穷凶极恶!竟敢强绑天家使者!待我折返京畿,必要在天子面前参你一本!将你宗室除名,叫你遗臭万年!”
公子沸冷笑:“天子使既知我已穷途末路,如何还想着折返京畿?”
无焰听闻这话,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僵在了原地。
公子沸嗤笑,也不再废话:“我有一万人守城,另有两万大军在折返途中,有劳天子使替本公子与昏君周旋,以待援军,若事成,我姬沸三跪九叩谢罪,牵马执蹬送归,若事不成,有劳天子使吞炭断足,为车右,与昏君致师!”
无焰目眦欲裂,颤抖着手指着公子沸:“你,你敢......”
公子沸高声道:“穷凶极恶,有何不敢?”说罢,一扬手,杖藜便把他拎了出去,无焰软了手脚,仿佛放了血的鸭子,就这么被拎走了。
杖藜把他弄到城楼上,他还站不起来,楼下战使已是快读完了罪状了,杖藜瞅了他一眼,一挥手,一个士卒拎着一桶热炭,放在无焰面前。
无焰眼都直了,手脚一下利落了,对杖藜赔笑:“将军息怒,何至于此?兄弟相争,一时意气,且看本官化干戈为玉帛!”说罢,急急忙忙的扑到城楼边,声嘶力竭的叫道:“且慢!且慢!本官乃是天家使者,有话讲......”
战使此时刚好念完,见状不敢怠慢,立刻回去禀告。
宰没想到无焰竟站到沸一边,一时有些意外。
鹑奔说:“君上且命战使过去听说,罪人恶贯满盈,天子使莫非能颠倒黑白么?”
宰便派了几个战使过去听,来回传话。
无焰走投无路,超常发挥,站在城楼上即兴创作,滔滔不绝:“伏惟文王演卦,周公定礼,姬室开枝散叶,子孙繁息。封亲建戚,以顺后土之德,尊王攘夷,以承皇天之命,从来父母骨肉,创业艰难而筚路蓝缕,一向兄弟手足,守业齐心而外辱同御.......
那厢无焰刚被拎走,公子沸便冷冷的问雨姚:“嫂嫂身边那三个贴身侍女去了何处?”
雨姚淡然道:“昨日晚间,奉旨出宫,为我祈福去了。”
公子沸嗤笑:“嫂嫂死到临头,还满口遮掩,鲁公得嫂嫂,如虎添翼也。”
雨姚说:“鲁公未曾与我筹谋。”
公子沸嗤笑:“我已问询了曲宫出入,鲁公必是昨日下午坐三牲车离宫,黄昏时分,嫂嫂还若无其事的前去探望演戏,如今一味推脱,莫非蝼蚁起了偷生之念?”
雨姚说:“我昨日前往曲宫,不曾看见鲁公,当时我便知宫变将至,所以打发她们走了。”
公子沸眉头一跳,高声道:“你传了什么信?!”
雨姚从容道:“我让她们活下去。”
公子沸的耐性告罄,厉声道:“如今箭在弦上,你再抵赖,休怪本公子翻脸无情!”
雨姚直直的看着公子沸:“你为何不信我?”
公子沸还没回答,雨姚接着说:“你不能相信,我为保她们三人无恙,连夜送她们出城避祸,你更不能相信,我为免打草惊蛇,明知今日必死,还要留守内宫,而坐视东窗事发,对不对?”
公子沸高声道:“荒谬!你堂堂夫人,竟会为了几个贱婢.......”
雨姚厉声打断他:“我也是贱婢,我生下来就是贱婢!是你哥哥为了对付你,把我一个贱婢扶到这个位置的!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直到现在,我看每一个人,都和看我自己是一样的!我在这吃人的内宫里,每一次的生死关头,都是她们陪我熬过来的,她们是我的姐妹,是我的手足,是我血肉相连的至亲,我可以为了她们去死,但是你不一样,你生下来就是孤家寡人!姬沸!公子沸!相国大人!你当然不能相信我,可是你的手足现在要取你的性命!你我之间,谁更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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