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珏原本还不觉得自己此番会惹出这般滔天大祸来,在他眼中,自己最大的过错无非是没赢江菀之,落了些旸谷君氏的面子而已。那日落败回行宫后,也没有毁约的打算,只是思索再三后,将自己狼狈的一面草草带过。
那封信,显然一开始也不是要传给赤明子的。
旸谷君氏家主赤明子与其妻华阳夫人境界都已至褪凡十三境圆满,在外人眼中俨然一对神仙眷侣,在君珏看来倒瞧不出多来多少情比金坚,从他小时候的记忆里家中就是一对慈母严父那般简单。赤明子自知已到瓶颈,此生难以再有寸进,便对自己的儿子寄予厚望。华阳夫人则与之相反,此前一心扑在问道路上,多次闭关不成,不再强求,平日里对两个儿子的修行鲜少过问,偶尔还会责赤明子逼之过急。在华阳夫人心中,或许正是自己当年与赤明子一道过度在意修行之速,反失了道心,以至如今境界停滞不前。
君珏早已打听好,母亲华阳夫人入世化凡归来,这几日都在家中,才敢放心在信中开口请借羿神弓。他想的也简单,江菀之只说要借羿神弓一观,他勉为其难向母亲求个情,取来神弓在她面前亮个面一切就可翻篇了。
十二世家互相鉴赏他家神器也并非没有先例,华阳夫人再信不过顶多也就再派遣几个修为高深的亲信护送了事。且君珏自己也想见一见那弓,他打小就听族人说那羿神弓,五百年前,即便是衍天君都要亲自到旸谷去借,那弓又在仙君手中立下赫赫功绩。具体是什么功,没人讲得清楚,但君珏认为定是造福千秋万代的伟业。
只因着鹤吏来访一事,君珏没等到华阳夫人的答复,赤明子的信已先一步到了。
信传到君珏手中时,上面的内容已传到他识海中,此刻那张信纸饶是谁人来看都是空空如也。可就这样一张空无一字的纸,已被攥得生出许多褶皱,若非指尖的颤抖出卖了他,旁人怕是还要以为眼前不过是哪个又想讨好君氏的人替二公子塑的像。
君珏从信中回过神来,便冲了出去,用御风术转眼间就没了踪影,对身后众人的呼喊置若罔闻。
旸谷君氏的二公子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惯了的,对大多数守在行宫的侍从而言,还是头一次见二公子这般失态的模样。
终于,君珏在罗浮洞天前停下,逮住一个丹童道:“江菀之在吗?”
日暮西山,江菀之学舍和罗浮洞天都可能去,而顾峥却是一定回罗浮洞天。
丹童知道对面是君氏的人,回道:“江小姐眼下不在”
君珏立即接道:“那请顾峥出来,我有要事找他。”
丹童打量一眼,正欲转身禀报,忽闻一人道:“贤弟难道不知菀之师妹已去玉霙峰了吗?”
此人君珏与丹童皆是认识的,正是西陵鉴,夕阳余晖下轻摇着一把折扇,闲庭信步,好不惬意。
*
玉霙峰似乎仍是上回江菀之来时模样,皓月千山冷,只是这回再不见弟子巡逻,加之鸟兽绝迹,仿入无人之境。她沿着度光简上青霄元君的指示,一步步深入。
越往玉霙峰里走,外界的一切就越渺远,天地寂静。
江菀之想这样子倒像是自己又入了一回剑林,也或许这和剑林、青霄元君和剑林中的剑本来就别无二样。
传言道镜花夫人最爱奇花,青霄元君则喜怪石,此言不假。玉霙峰中,伴着郁郁翠竹赏千年风雪的也就只有那姿态万千的石。石上多窍,异彩纷呈,从形、色、纹、质上皆与富贵人家园林中的太湖石有几分相像,又多添几分古朴。
这些幽石玉霙峰寻常弟子平日里是见不到的,要不是青霄元君特许,江菀之也难安然无恙行至此处。
青霄元君说要观画,却迟迟不现。
江菀之也不急,此地间非同一般的灵气波动无声昭示着一切——青霄元君已然身至。
倏忽间,一切寂静不复存在。
世人皆以为琴奴醉心琴道,自困于白帝城画地为牢。江菀之曾有幸听琴奴抚琴一曲,琴音清越中知道心澄然,俯仰见天地。而青霄元君身为琴奴传人,自也爱琴如痴,有如玉霙峰上的寒雪孤竹,避世离俗,清雅绝伦。
可此时的琴音却仿若杂乱无章,乍一听不成曲调之外,初闻时更叫人心浮气躁,寻不出丝毫规律。
单听此音,抚琴者定是个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人。
乱声激奏,江菀之还有什么不明白?至悲之音,不在律吕精严,而在泠泠弦外。玉山倾、金石裂,幽咽泉流,游丝断空,恰似稿中书迹乍枯乍润、飞白狼藉处。
弦动、风起、石响。
所谓万籁有声者,人籁则比竹,地籁则众窍。看来青霄元君在阵法上亦颇有造诣,江菀之知晓天地人三籁之论,欲使青霄元君现身,须得破阵之法,而其中要领恰恰就在那天籁中。
江菀之心中无奈一笑,这才从袖中将先前备好的竹笛取出。
她的思绪仿佛有飘回了千百年前的那个夏夜,茅庐檐下,师父对月吹笛,她静坐一旁,尚不知师父想将心中愁情托明月寄与何方。而现在她知道了,也因此她只能选择以巧破阵。
江菀之纤指轻抵竹孔,绛唇微启,玉腕斜抬。云鬓低垂时,兰息暗度。待琴转幽咽时,笛乃以叠腔渐显而入,似秋鸿啄露,与琴音相缱绻,如泣似诉。忽而琴作裂帛绝响,笛声骤起九霄,穿云寻侣,复又落入低微,声若游蜂断翼,盘旋三匝而渐杳。似断还连,若即若离,徐徐散尽,相思未绝。
声歇风止,万籁归寂。
青霄元君道:“好一个天地至哀至情之和鸣!倒是小瞧了你,不曾想是有备而来。”
江菀之欠身道:“元君神通广大,小女子不敢欺瞒,还请容禀。此曲非菀之所作,只是幼时常听人吹奏,久而久之,才学了些皮毛。”
青霄元君面上毫无动容之色,声音却是软了几分,“那你说究竟是何人所作?”
江菀之知道对方听得懂曲中意,如今不过是明知故问,不卑不亢道:“菀之不敢断言,只猜应是小女亲人。”
青霄元君挑眉道:“不论你是何人之后,本君所要之物拿不出,玉霙峰也容不下你。”
江菀之便又取出一小卷画纸,徐徐展开,上面只绘了三杆翠竹。数量虽少,却足以让青霄元君看出些蹊跷来,分明是一人所作,今日呈上的画与她先前所见几幅墨兰图竟大有不同。前者对事物形态的描绘可谓精妙绝伦,画工称是出神入化也不为过,而那几株墨兰则是舍形似而取神似。画宗江朔有“画囚”之称,后人听之大多都会以为其与如今江氏弟子一般求形绝,哪能想到其当年在画道一境被称为妙绝从来不是单以画工论,而是那超脱象外的自在,早已超脱樊笼。
或许是因暂时解开心结的缘故,青霄元君心情不错,笑着道:“本君若未记错,你今日应是呈上千竿竹才对,不过若依三生万物之言……”
江菀之仰头观月,时候正好,出言打断道,“元君勿急,请随菀之移步观之。”
青霄元君眼下已无意为难,见这小辈竟不领自己好意,虽不至动怒,但她堂堂褪凡十三境之上的真仙,也不会再多劝。便道:“既如此,本君且再信你江家人一回,只是本君所要之竹长须有千尺——纵你所画之竹,以数尺长而有万尺之势,却也不算,可有异议?”
江菀之道:“元君早已相告,理当如此。”
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青霄元君又想起度光简上江菀之的答复,只是一时想不明白这个小辈背后是何方势力撑腰,竟如此天不怕地不怕。
江菀之并未带着青霄元君走很远,总共不过百八十步。
明月凌风,青竹沐辉,其影投地,倏尔颀长。风移影动,竹影婆娑,如澹澹波光中藻荇交横。玉霙峰上修竹万丛有余,交错连绵,覆压千里。纵横交叠,经纬难辨,然又得清风相助,时聚时散,似离还合,自然分明。
青霄元君道:“看来今夜天时、地利、人和都被你占了,以影代墨,也算新巧。你若有意入玉霙峰门下,本君可为你选一良师。”
江菀之道:“菀之德微才薄,不过仗着些小聪明才有今日,不敢奢望得入玉霙峰,只有一事想向元君请教。”
青霄元君道:“但说无妨。”
江菀之道:“敢问元君为何招菀之上山一试?”
青霄元君听出此话怪异之处,那些人一个个都想把江菀之送到玉霙峰,竟无一人事先知会一二?但这之中牵涉颇多,她同一个晚辈一时说不清楚,又想江菀之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叫那些人设了局,又舍弃入玉霙峰的机会,她如何也该告知些信息。
“因为你是画宗后人。”
“听闻古往今来画道宗师如过江之鲫,菀之愚钝,不知元君所指究竟是哪一位……”
“江朔。”青霄元君想,这个名字对于晚辈而言大抵是有些陌生的,又补了句,“也是太岳江氏老祖之弟。”
这个几百年来对青霄元君难以宣之于口的名字终于在今日缓缓道出,她神色晦暗不明,眉眼间的愁又厚了几分。而江菀之听到这话,明明既寻到了血亲,身份又一夜间变得尊贵显赫起来,不见丝毫欣喜之情,反像认罪伏诛般一下子跪拜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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