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初夏已然临至,空气中洋溢着槐花的淡香和渐盛的热意。向来幽静的诗社巷,今日却因瀚海诗社的一场盛事而喧嚣起来。
消息早已传开:高副社正式接到了哥舒翰大帅的任命书,将远赴河西,成为幕府掌书记。
这对于一个寒门士子而言,无疑是鲤鱼跃过龙门的喜事,对于其他汇集在诗社巷的那些渴望建功立业的诗人墨客,同样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大事。前来道喜兼道别的人络绎不绝,小小的瀚海诗社一时宾客盈门,人声鼎沸。
“高副社!恭喜啊!”
“达夫兄!此去河西,前途无量!”
“高兄,定要常寄诗作回来!”
道贺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把瀚海诗社并不宽敞的厅堂撑破。
高适身着半新不旧的便袍,此刻脸上挂着混合了兴奋与些许局促的笑容。他抱拳四方不停回礼,语调也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同喜,同喜!谬赞,谬赞了!”
“哈哈!达夫!”
一声清朗的笑破开喧嚷,李白排开众人挤了进来。锦袍在拥挤中挤出一丝皱褶,他浑不在意,只是用力拍在高适肩上,眼中神采飞扬。
他的喜悦是真的。昔日在诗社方寸之间畅谈“殊途同归,活出自我”的豪言仿佛犹在耳畔,如今这位初识于微时的挚友,终于凭借胸中韬略得了用武之地,他焉能不喜?
然而,喜悦之中又涌动着难以言说的失落与孤独。玉生走了,十九也走了,如今连最知心、最能为他剖开政治迷雾的高三十五也要远赴边庭。长安,这个他曾视为理想之地的城池,知己却如夏夜萤火般,点亮又消散。
他按下心头的忧思,笑着挤到高适身边,朗声道:“达夫此去,前程似锦!合该去醉仙楼设宴,为你好好饯行!”
高适被拍得身子一晃,连忙摆手:“太白兄美意心领。然则兄知我,素不喜张扬。诗社自家兄弟,在这方寸之地小酌几杯,说说心里话,便是最好。”
“在社里吃饯行饭?太简省了吧?好歹是瀚海的脸面!”有人质疑。
“就是!醉仙楼的厨子可不是摆设!”
“高副社莫不是心疼李供奉的钱囊?”
哄笑与争论四起,嗡嗡地搅成一团。李白挑挑眉,刚想再激高适几句,门口骤然响起一声高调,清越得竟压下了满堂嘈杂:
“今日好生热闹!我来的可巧?”
满堂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只见一道身着深黑色宽袖长袍的身影正踱步而入,身量单薄,面上带着风尘却难掩那份从容气度。
“王社长?!”
“是江宁的昌龄先生来了!”
“少伯兄?你来的可巧!”
来人正是“七绝圣手”、瀚海诗社的真正创办者——王昌龄!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年轻的学子,面庞青涩,眼中充满好奇与敬畏。
原本拥挤的小院瞬间自觉分开一条通路,高适大喜过望,急忙快步迎上前,引他至主位:
“少伯兄!你何时到的长安?怎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出城相迎!”那份惊喜,溢于言表。
王昌龄朗声一笑,也不多客套,径自走向主位,将手中一直提着的一个古朴陶坛“咚”一声放在主座的案几上。
“刚从哥舒翰大帅的行文处确认了任命,岂有不来之理?特备美酒一坛,恭贺高掌书记扶摇直上!”
这番话说得干脆敞亮,算是给今日的饯行定下了调子——这饯行宴,就在诗社。院中众人,脸上都多了几分松弛的笑意。
王昌龄环顾四周,目光炯炯:“某在江宁任职,诗社多赖三十五与诸位同仁支撑,劳苦功高。今日既是庆贺三十五高升,也是借此薄酒,谢过诸位平素对瀚海的照拂。我若不来,岂不失礼于天下?来的都是客,莫讲虚礼!”
说罢,他又在心中估量了一下在场的人数,转头吩咐随行的一位年长学生:“去,寻附近像样的馆子,点些拿手的硬菜来,莫要吝啬。”
学生领命而去,他转而将目光投向满院众人,语气洒脱:“诸位也别愣着了,本社地方小,怕委屈了诸位。烦劳回去搬些桌椅家什来,咱们瀚海,今日便做一回海,专纳诸位这道百川!”这话引得满堂哄笑,气氛愈加热烈。
邻社曲江诗社的一位青年听罢转身就走,见同行的年长者往巷口方向走,一把拽住他衣袖:“哎?王社长要我们回诗社搬桌椅!诗社在那边!”
年长的社员瞪他一眼,压低声音斥道:“朽木!亏得你也是个读书人!这点人情世故都瞧不分明?人家王社长摆席,也抬举咱们给高适兄饯行,更是抬举咱们几家平素的情分!哪有只扛张桌子空手就去的道理?添菜者,添彩也!不添点彩头,心里能踏实?”
年轻者恍然大悟,一拍额头:“哎呀呀!原来如此!走,先去馆子!”
两人匆匆走出诗社巷口,果见其他几个诗社的人也正往不远处的食肆奔去。彼此在食肆门口撞见,先是一愣,随即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互相拱拱手,赶紧挤进去挑拣菜品。
众人纷纷出去搬桌椅、张罗,原本拥挤的院子一时倒显得安静了些。王昌龄这才得暇看向李白,那目光带着打量、欣赏,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疏离。他拱手作揖道:
“想来这位便是李供奉吧?久仰。”
言谈举止,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李白忙起身回礼,心头也涌起激赏:“王江宁当面!太白亦是慕名久矣。昔年边塞二王城头斗诗,《出塞》《凉州词》双绝齐鸣,千载难逢之盛事,恨未得亲临!”他言语坦荡,带着由衷的向往。
王昌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感慨,旋即化作平静的笑意:“往事如烟,旧曲难再提。供奉请。”
他伸手指向自己下首左侧的位置,又对身后还站着的几个年轻学生道:“尔等自行到后院,东面是高书记的房间,莫扰他收拾行李,其余屋室皆可暂歇,仔细清扫即可。”
高适也跟着坐下,看着王昌龄与李白这“见礼如仪”的场景,心中的疑惑悄然滋生。他深知王昌龄性情,以往通信谈及李白诗才,王昌龄言辞间尽是倾慕,恨不能一见,引为知己。
可今日真见了,这态度虽无失礼之处,却显得过于克制,甚至带着隔膜。
他目光落在王昌龄身上那件并无任何装饰纹样的黑袍上,袍子宽大,衬得他身形越发清瘦。脸庞似乎也凹陷了些,少了些过往的意气风发。
江宁事务竟繁重至此?还是路途劳顿?又或者……高适回想起之前王昌龄那“青海长云”诗牌主页的沉寂——无诗,无评。这背后,莫非……
他打定主意,待宴席稍歇,定要寻机仔细问问。
“少伯兄,太白听闻您此番是欲再赴边塞?不知所为何往?前次听达夫提及时,我心中就萦绕此问。”李白性子爽直,没留意气氛微妙,径自发问。
王昌龄端起案上高适刚刚为他斟上的茶水,呷了一口,神色坦然地答道:“哦,在江宁闲暇,办了个学堂,教子弟们吟诗作对,于科举干谒之道也略作指点。这些后生,偏生爱这边塞诗。我也是教得多了才发觉,光在课堂里纸上谈兵,讲什么大漠孤烟、铁马秋风,终究是空的。写不出那份真筋骨。”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既是讲边塞诗,不如亲赴边关。不亲踏黄沙戈壁,不亲嗅金戈铁锈气,如何写得出那‘孤城遥望玉门关’的壮阔苍凉?所以索性带了他们几个自江宁出发,乘船至汴州,走陆路过洛阳、潼关,才到了长安。既为采买进边所需的物资,亦是为三十五送行。”他再次看向高适,眼神真诚。
高适心头一热,再次拱手:“多谢少伯兄挂念!兄台此去边塞,路线可曾规划妥帖?”
“自然。”王昌龄从袖中取出一张略显磨损的牛皮舆图,摊在案上指点起来,“长安西行,秦州是关陇要冲,不可不去。再往西北,渭源、临洮,沿洮水而上,直抵凉州……当年与季凌斗酒斗诗之地。”
他手指顺着舆图向下画了一道线:“其后,往东南折返,经洪池岭、河州、洮州……此线路,大抵与我第一次远赴边塞之途相仿。”
李白与高适对这“初次出塞”心向往之,正欲细问,门口传来呼喊:“劳驾!搭把手!”却是抬着一张巨大的木桌的两个社员,被门槛卡住,正涨红了脸使力。
“来了!”高适反应最快,率先起身冲出去帮忙。王昌龄和李白也欲起身,被高适回身的摆手制止,“不必劳动二位。”
他快步走到门口,镇定自如地指挥着如何侧过角度,如何抬运:“这般尺寸,挤进来反倒麻烦,照我说的来做……”
李白见此便不再坚持,目光不经意间落向了小院正壁上悬挂的那帧社规:
以诗会友,情义当先。
不慕金玉,唯敬诗骨。
笔迹遒劲挺拔,骨力洞达。尽管李白每次来瀚海诗社都会看到,但一想到制定并书写这一社规的人就在自己面前,还是难免激动。
“少伯兄所定社规,字字珠玑!这手字,亦是铁画银钩,卓然不群!” 李白由衷赞道。
王昌龄闻言,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那帧社规前。他抬头久久地凝望着那十六个大字,眼神却一点点黯淡下去。
小院里只剩下搬运桌椅磕碰的声响和远处模糊的市声。过了许久,久到高适安置好桌子悄无声息地走进门来,立于门边屏息凝神时,王昌龄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社规,是我定的。”
“但这字……不是我的。”
“什么?”李白愕然出声,下意识扭头看向一旁的高适。只见高适脸上亦是震惊之色难掩,嘴唇微动,显然同样初次听闻这桩秘事。他一直以为这匾额上的字是王昌龄亲笔,这几乎是诗社成员的共识!
王昌龄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此字乃是季凌所书……季凌,王之涣。我不过是携来悬此,用以勉励社中后进罢了。”
他说“王之涣”三字时,语速微微加快了一点,仿佛要迅速摆脱这名字粘在舌尖上的分量。
李白蓦地睁大了眼睛:“季凌先生?!”
高适心中也升起层层疑云。那异样的眼神,那平静的语调,这背后,绝不止是挚友赠字这么简单。
然而,不待他细究,诗社外的空地上,长条案、方桌、矮几,乃至平日里搁置杂物的板架,都被七拼八凑地连接起来,竟然在狭小的空间里摆出一个巨大的“回”字轮廓。
各诗社的人,连同瀚海本社年轻热血的社员们,扛着形状各异、颜色深浅不一的坐具,有的甚至还夹着自己的宝贝酒壶、瓦罐,呼啦啦地将本就拥挤的前厅挤得更满。
“桌子来啦!”
“椅子放这边!”
“酒碗!酒碗别忘啦!”
“让一让!菜也齐了!”
一阵浓烈杂沓的饭菜香气扑来,那几个被支出去“添彩”的社员也提着或端着大小各异的食盒和粗陶盘盏回来了。其中不乏整只熟羊、时令鲜蔬甚至长安特有的“素烧鹅”。热闹的气氛重新涌入院内。
王昌龄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沉重都压回了肺腑深处,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温和从容的社长气度,甚至挂上了一抹符合场合的笑意。他拍了拍手,招呼众人:
“来来来!酒菜已备!诸位好友,入席——!”他率先举起了刚刚斟满的酒碗。
饯行的宴席就此开始。碗盏交错,诗词唱和的热潮很快淹没了小小的瀚海诗社,欢声笑语几乎要冲破屋顶。
李白亦是兴致高昂,与周围相熟或不甚相熟的诗人畅谈,酒到杯干,吟诵着豪迈的诗句,惹来阵阵喝彩。
高适坐在王昌龄身旁,看着这一切,听着李白恣意飞扬的声音,心头却沉甸甸的。他举起酒杯,挨个向各社来道贺的同好回敬,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目光却总有意无意地飘向主位旁那个落寞的黑影。
王昌龄的确在笑,笑得随和,甚至还和弟子们说了几句玩笑话。但他独酌时,眼神会不自觉飘向院墙高处——那“唯敬诗骨”几个大字在摇曳的灯烛下格外刺眼。
而那黑色宽袍下的身影,透着一股无形的孤寂与疲惫。尤其当他举杯畅饮时,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竟也可见嶙峋瘦骨。
饯别的喧嚣渐浓,众人捧起杯盏,笑逐颜开。而那袍袖下筋骨硬朗的脊梁,如同一根过于紧绷的弓弦,在豪放的祝酒词间隙无声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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