饯行饭的热闹在杯盘狼藉中渐渐退潮。其他诗社的成员们打着饱嗝,带着酒意,三三两两告辞而去,巷子里飘散着零散的告别和笑声。
高适和几个年轻学生收拾狼藉的碗碟桌椅,杯盏碰撞声叮当作响。王昌龄则坐在院中那方已经收拾干净的木桌旁,李白正兴致勃勃地与他闲谈。
说是闲谈,多是李白大谈剑术、酒趣或是天南海北的奇闻,王昌龄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简短地应和两句“嗯”“原来如此”“太白博闻”,语调平稳,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隔膜感。
高适一边归拢着空酒壶,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那两人,心里疑窦丛生:这番模样,远非少伯兄在通信中所流露的热切神交之态。
莫非是嫌太白酒后话多?不对!他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与王昌龄结识,在蓟门漫天风雪的小酒馆里,自己早已醉眼朦胧,吐露着远赴蓟门的壮志与惶恐。少伯兄耐心听他倾诉半宿,不仅毫无嫌弃,反倒细心安慰开解。
难道是刚才宴席上太白哪句无心之语触动了少伯兄的逆鳞?这更不可能了!少伯兄向来心胸开阔,断不是斤斤计较之人,而太白……太白就是那样一颗赤子之心,直来直去,言语间从无弯弯绕绕的坏心思。
他正皱着眉苦思冥想试图拼凑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年长些的学生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俯身在王昌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王昌龄只是微微颔首,并未立即起身。
坐在对面的李白听了个真切,一拍脑门,“哎呀”了一声站起身来:“瞧我这记性!全是我自己闹的糊涂!”
他朝王、高二人匆匆拱手:“对不住,对不住,片刻就来!”话音未落,人已像一阵风似的卷向了后院。
留下王昌龄和高适面面相觑。高适疑惑地问:“少伯兄,他这是?”
王昌龄脸上不见喜怒,缓缓道:“无妨。说是后院那间屋里,裴五他们收拾时发现些衣服和随身的物件,分不清是谁留下的,不敢擅动。”
高适恍然大悟,随即也有些无奈地摇头。李白自从卢吴二位返回蜀中后,越发觉得常乐坊的小院孤清。他天**热闹,总想找人说说话,干脆就把瀚海诗社当成了半个家,时常留宿。
显然,他那“谪仙人”的行头,也无声无息地侵占了诗社的空间。
不多时,李白抱着一个不算大的布包袱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些歉意:“少伯兄见笑,是我糊涂,把些杂物暂存于此,倒给学生们添麻烦了。”
他走到王、高二人面前,明亮的眼神望向王昌龄,笑容真挚热切,不待王昌龄开口,自己兀自说了起来,声音因为某种莫名的激越和急促略微发颤:
“少伯兄!我……我想和你同去边塞!”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炸开在寂静的空气里。
王昌龄有些未回过神来,微微怔住,目光凝在李白脸上,一时未答。
李白见对方不置可否,心头方才那股热气一撞,意识到自己冒失了,连忙解释,语速又急又快:
“太白素来神往边塞壮阔,恨不能亲历金戈烽火!今日得见少伯兄风采,更是……更是倾慕万分,只觉心意相通!同行路上,我绝不敢拖累!若有驱使之处,太白亦当尽力而为!只……恳请少伯兄允我同行一程!”
他双手紧张地交握了一下,目光紧紧抓住王昌龄的脸,急切而期盼。
王昌龄的目光越过李白的肩头,望向远处西天残余的那抹橙红。沉默在夜色里沉淀。过了片刻,他才收回目光,声音听不出波澜:
“太白有此心意……昌龄感念。只是此事干系行程、人数,尚需斟酌,且容我思量几日,届时于诗牌上告知于你。”
他没有拒绝,却也未应允,留下一个微妙的回旋余地。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更像是对自己说的:“无论是与否,总让你有所预备。”
李白心头一松,知道此事已有几分指望,顿时连连作揖道:“多谢少伯兄!多谢!太白静候佳音!”他欢天喜地地抓起布包,告辞而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脚步声远去,诗社正堂里,高适立在还未归置好的桌椅旁,王昌龄依旧坐在原位置上饮茶,几个学生正要帮忙收拾这剩下的残局。
高适上前制止了他们,低声说:“一路辛苦,你们且去歇息,这里交给我。正巧,我有些私己话要对你们夫子言讲。”
学生们知趣地退了出去。院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檐角滴落的一点残漏在敲打着青石,声音格外清晰。
“少伯兄……”高适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人都走了,小弟斗胆……有几句话想问。”
王昌龄没有作声,只是微微抬了下手,示意他说下去。
高适深吸一口气:“恕小弟直言……为何许久不见‘青海长云’在诗牌上发表一字一句?连我们社内的评诗也偃旗息鼓?”
他的目光落在那身黑袍上。宾客散去,黑袍下的躯体不必再紧绷如弦,此刻更显瘦削疲弱。烛火跳跃的光晕落在上面,却好像被那黑暗吞噬。
“我记得,上次见你,还是在蓟门……那时你穿的,可是件白袍,袍上……用银线绣有梅花……意气风发啊。”
王昌龄听罢放下了茶盏,理了理自己的袍子,但似乎并不想回答高适的问题,或者说,不急于回答。
高适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心头最大那个结:“更令小弟费解的是,少伯兄你……对太白兄,似乎有些……疏离?小弟愚钝,实在想不出太白兄何处有所得罪?其中可有什么误会?”
王昌龄依旧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腰间。屋里的灯火不够亮,高适只隐约看清他腰间别着一物。王昌龄伸出手,缓缓地解下那个物件,轻轻将这物件放在青灰色的冰凉桌案上。
那是一把折扇。扇骨似乎是细磨过的象牙,但看起来比象牙硬挺。素白扇面在昏黄的烛火下泛着沉甸甸的哑光。
“认得么?”
王昌龄抬眼看向高适,声音低下去,旋即又将目光黏在那扇子上。
电光火石间,蓟北风雪呼啸着撞进高适脑中。那个破败小酒馆的温暖炉火旁,对座除了一身风霜却眉目清朗的王昌龄,旁边还有一个气质孤高的身影。看他一个人形单影只,王昌龄主动邀他入座,还热情地向他介绍身边人正是名震天下的王之涣。
身影晃动间,高适注意到了王昌龄腰间的折扇。那扇子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却又透着一种奇特的风骨。
因为初识,高适不便多问,倒是王昌龄察觉出了他对扇子的注意,颇有些得意地称赞这是季凌兄的手笔,被旁边之人反噎一句“聒噪”。
“季凌……他……”高适的声音干涩得发紧,最坏的那个猜想在心中抑制不住地升腾。
“遗物了。”
三个字,轻如羽毛,重若千钧。
高适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如遭雷击。那最不愿去细想、却又一直盘桓心头的、最糟糕的猜测,被这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三个字,狠狠砸实了!尽管他此前已根据王昌龄的种种异常有了猜测,此刻亲耳证实,依然让他浑身冰冷。
王昌龄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中水光浮动,不敢再触碰桌面那把静躺的折扇。
“《好诗歌》开赛之前……我……我在江宁府,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期待着诗坛又一盛事。那时……那时,我还在诗牌上,和季凌聊这件事……”
他的语速越来越急,压抑许久的苦楚伴随着哽咽一并涌出:“我说了很多,季凌他……他回得很少……字句又短又淡……我只道他还是和以前一样高深莫测……就是那样……根本没……根本没往心里去……”
“但是……”王昌龄的气息陡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赛!大赛当天!他……他忽然……突然主动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从前……从前都是我给他发的……”
王昌龄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他说——‘某先去夜台占座,再与君斗诗’。”
夜台……阴间!
高适听得浑身汗毛倒竖!这句话,这哪里是寻常谈诗论句?这分明是……诀别!是遗言!
“某先去夜台占座,再与君斗诗……”
王昌龄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破碎,最后化作了不成声的哽咽。他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整个身体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悲恸而不住发颤。冰凉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深陷的眼窝中滚落,狠狠砸在那件毫无光泽的黑袍上。
“我……我当时……急得……发了疯一样地问他!‘季凌!何出此言?!’‘季凌兄!你怎了?!’‘速回我!’”
王昌龄的声音在哭腔中拔高又陡然坠落,充满了绝望的嘶哑。
“可是……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一个字……一个字回来!”
“然后……青莲剑歌登顶的消息……漫天铺地……震动整个帝国……何等荣耀……何等风光……可我……我却在朱雀门最下面,最下面滚动的词条里……看到一条……极短……极快就消失了的……”
他猛地抬起头,泪眼中满是刻骨的痛楚,盯着高适:“你看到了吗,三十五?你当时看到了吗?那条词条!它说—— #云间鹳雀坠入诗冢#!”
云间鹳雀!那是王之涣用了大半生的诗牌名,独一无二!
而“坠入诗冢”——那冰冷的词条背后,是官府的销户记录,是诗牌系统的死亡通告,意味着一个诗魂的永久封存,一个名字的沉寂与消散。
“他……他就这么走了……”王昌龄再也无法抑制,声音破碎,埋下头,压抑的抽泣随着肩头的耸动溢出来,“前一天还在……还在和我谈笑……规划着要看比赛……转眼间……阴阳永隔……那赛事再盛大……与我何干……与我何干啊……”
高适听着,只觉得胸口窒闷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地递给王昌龄一块干净的帕子,又起身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放在他手边。
长久沉寂的诗牌主页,突如其来的清减与憔悴,那一身彻底吞噬掉所有华光色彩的宽大黑袍……所有的谜团,在这弥漫开的寂静里都有了残酷的答案。
错不在李白,他甚至对此一无所知。错亦不在眼前这个被黑暗攥住了心的王昌龄。错在,造化弄人——让一个人的生命沉入最深的寂灭,又同时让另一个人的光芒冲上云霄。
王昌龄接过帕子,却没有立刻擦泪。他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这迟来的宣泄终于稍稍缓解了心口压着的巨石。过了好半晌,他才用微颤的手端起那杯温水,啜了一口,缓了一缓。
“先前你问我……为何我对太白……终究亲热不起来。”王昌龄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平复了一些,带着深深的疲惫。
“我花了很久……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让日子看起来能过下去。等回过头,再去试着看那场赛事时……我承认,李白的才华,惊天动地,令人神往。所以我在与你通信时,说想引他为知己……那句话,是我当时真心的想法,是真的。”
王昌龄抬眸看向高适,目光坦然而无奈:“可当我真的站在他面前……当我真的看到这位在我故友命陨当日、翩然飘临诗坛的‘谪仙人’……三十五……”
他痛苦地摇头:“我心里……还是会难以自抑地觉得……有些东西被玷污了……又或者,是被无情地盖过去了?是别扭……是难以言说的……刺痛?”
“更何况,我此番西行……除了带学生们去求真求知,还有一条……便是想循着当年我与季凌……一起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算是……对那个再也无法斗诗的故人……一点私心的……祭奠。”
高适的心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这份沉重复杂的缅怀之旅,偏偏撞上了李白充满活力、直抒胸臆的向往加入。这命运的残酷交织,将王昌龄推入了无解的困境。
“原来如此……”高适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理解,“造化弄人,让这大悲与大喜,落在一天一地。只苦了少伯兄你……”
但想到那头还在焦急等待回复的李白,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关于太白兄方才所请……少伯兄心中,究竟作何打算?”
纵然艰难,但此问,终究要有个答案。
王昌龄默默收起扇子,把目光投向沉沉的夜色深处,没有回答。
高适斟酌着词句:“太白……剑术不凡。此行一路向西,靠近陇右……近来吐蕃哨骑甚为不靖。”
他看到王昌龄眉头倏地一蹙,便知这话切中了要害,王昌龄可以不在意自身安危,却无法不顾及身后那些文弱学子的安全。
他接着低声道:“再者……太白目下在长安,亦不算安稳。高力士视其为眼中钉,杨国忠那边……恨意亦深。更不妙的是,李相已使人暗中攀扯他贪污,蛛丝马迹怕是已在圣人心里埋下嫌隙。”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悉的冷静:“此时离京,暂避锋芒……未尝不是一着活棋。”
话到此处,王昌龄一直绷紧的侧脸线条终是略微松动。当他听到李白处境之险,眼中那份混合着叹息与遥远疏离的情绪被一抹深重的了然打破——原来那位光芒万丈、被长安万千仰望的谪仙人,云端之下的阴影竟也如此浓重?
他忽然觉得,自己若因沉溺于自身伤痛而拒绝,或许对那个同样在命运浪潮中挣扎、只是姿态不同的人而言,太不公平了。
沉默片刻后,那微蹙的眉心缓缓松开。
“也罢……若因这命运拨弄……便对新识抱此成见……季凌泉下有知,怕真要笑我王昌龄气量狭小,更不知要……如何刻薄讽刺了。”他声音低沉,像是刚从深渊里挣扎上岸。
心头一块石头落地。高适紧绷的下颌也松弛了几分。
“不过,达夫。”王昌龄话锋一转,重拾起那份作为社长的沉静条理,“你即将赴河西幕府,长安瀚海诗社这副担子……总得有人稳稳接住。”
提及诗社事务,他身上那份沉郁仿佛暂退了几分,眼中重新透出熟悉的、属于一个领路者的思索光芒。
“岑二十七呢?如今何处?我记得当年是你将他引荐于我的。我观其才思与性情,皆堪大用,故让他与你同为副社,打理庶务。那几年他在长安备考,又将社中诸事打理得颇有章程……他自你接手后,便去了高仙芝将军幕府做掌书记……如今如何了?近来……似无声息?”
高适经此一问,也不由得皱了眉:“确是如此。日常通信从未断绝,可近来……近数月竟杳无音信,社内玉枢传信亦无回应,甚是古怪。”
王昌龄沉吟片刻,掏出自己的诗牌:“试试。”
进入瀚海星垂玉枢,社员名录中最顶层的“青海长云”忽的亮起,闪着金光。
【青海长云(王昌龄)】:岑副社何在?社务交割在即,盼速复。
【燕歌行客(高适)】:二十七在否?安否?
名录第三位的“飞雪平沙”瞬间亮起,流霞般的光影跳动着。
【飞雪平沙(岑参)】:安!安!达夫兄!少伯先生!巧了巧了!在下已入京畿地界,星夜兼程,不日必至诗社门前!
【飞雪平沙(岑参)】:高书记!贺喜贺喜!往昔社中并肩,今朝幕府同僚,弟往后便抱定兄之袍袖矣!
字字句句闪烁着不羁的活力。
王昌龄目光扫过诗牌上行云流水的字迹,唇角线条终于化开一道带着点无奈的笑意。高适更是直接摇了摇头,那表情仿佛在说:岑二十七,果不其然!
王昌龄指尖在牌面上快速拂过,字迹显现。
【青海长云(王昌龄)】:甚好。社中诸务,归后便由你担起。达夫启程在即,万勿懈怠。今夜吾暂借你西厢安歇。勿念。
【飞雪平沙(岑参)】:啊呀?!社长玉体亲临?!还要霸占社员住所?!等我回来,定要重起炉灶!连院里那棵老桃树也换新枝!正好给我那水月戏做新背景!
高适被岑参和王昌龄的对白逗笑,听岑参说到“水月戏”,忍不住在诗牌上划动“发话”:
【燕歌行客(高适)】:岑二十七!你方才所言水月戏究竟何意?此等术法耗材靡费,向来为国礼或《好诗歌》此类大赛专用,你如何能开得?
牌面上浮现出一连串跳动着得意光芒的字迹,宛如对方正眉飞色舞:
【飞雪平沙(岑参)】:哎哟我的高书记!光顾着奔前程找哥舒大帅讨差事了吧?嘉州那边匠作坊新搞出来的矿石提纯法!水月戏消耗大减!如今非独国礼可享,早已飞入百姓家了!当然规矩还是有……戏主非得是进士出身,开镜前还得向天枢台写个条陈报备……可也足够风靡了!
高适与王昌龄再对视一眼,这次是真真切切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异。原来数月沉寂,竟是为了这等新奇物事!
【燕歌行客(高适)】:莫说其他!这些时日的杳无音讯,总不会全耗在这水月戏之上?
【飞雪平沙(岑参)】:这个嘛……嘿,倒不是……我在考采风台……追镝使。追镝使!懂不懂?边塞耳目!哎不说了不说了,太困了太困了,某去会周公也!
“飞雪平沙”顿时暗淡下去,显然诗牌那头之人已然反扣诗牌倒下睡了。
高适和王昌龄看着迅速黯淡下去的玉牌牌面,脸上残余的那点惊愕最终化为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高适摇头,轻笑着将诗牌收回袖中:“岑参岑参……高仙芝幕府掌书记做得好端端的,偏生还惦记着什么……追镝使?”
他看向王昌龄,仿佛在寻求理解。
“倒确是他这性子,一刻也闲不得,唯恐天地间的热闹不够他掺一脚!”王昌龄默然片刻,如此说着,脸上那点无可奈何的浅笑终是更深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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