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现实头盔沉重地压在肆煜的头上,呼吸在面罩上凝成白雾。周医生调整着设备,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我们从外围开始。描述你看到的房间。”
祝楽郇坐在一旁,手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们不在老宅工具房,而是在周医生的诊所——暴露疗法的第一阶段通过VR进行,减少直接触发创伤的风险。
“水泥地……裂缝里有油污。”肆煜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平稳得令人不安,“金属架子,放着园艺工具……一把斧头,刃口有锈迹……”
周医生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气味呢?”
“汽油……铁锈……还有……”肆煜的呼吸突然急促,“消毒水。父亲总是先消毒工具。”
祝楽郇想起自己父亲的车库,也有同样的气味组合——暴力前的准备仪式。他下意识摸了摸下巴,那里被肆煜梦中误击的淤青还未完全消退。
“很好。”周医生温和地说,“现在,看看椅子上有什么?”
VR场景显然切换了。肆煜的身体猛然绷紧,手指抓住扶手,指节发白。“不……”
“你安全地在这里,Sebastian。”周医生的声音像锚点,“只是记忆,不能伤害你。”
祝楽郇忍不住上前,握住肆煜空闲的那只手。冰冷,汗湿,但紧紧回握着他。
“女孩……被绑着。”肆煜的声音破碎,“她在哭……但没有声音……父亲在调注射剂……”
周医生调整了某个参数。“现在看看少年时的你。他在哪里?”
“角落……阴影里……”肆煜的呼吸变成喘息,“父亲在叫他……‘Sebastian,过来’……”
突然,肆煜猛地扯下头盔,VR场景戛然而止。他弯下腰剧烈干呕,祝楽郇急忙拿来垃圾桶,轻抚他的后背。
“今天就到这里。”周医生关闭设备,“你做得很好,Sebastian。”
肆煜抬起头,眼睛充血,但带着某种奇异的清明。“他给我注射了……某种东西。然后说……”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记忆,“‘证明你是我儿子’。”
这句话悬在空中,丑陋而沉重。祝楽郇感到胃部翻腾——不是因为他父亲的暴力,而是因为这句话与他父亲常说的如此相似:“让你知道你是谁的儿子”。
周医生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反应。“祝先生?”
“我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祝楽郇艰难地承认,“当他……教训我时。”
这个共鸣似乎让肆煜平静了些。他直起身,用纸巾擦嘴,动作恢复了一贯的精准。“暴力语言手册。也许他们读过同一本。”
苦涩的幽默。祝楽郇勉强笑了笑,感到一种病态的亲密感在两人之间蔓延——就像看到肆煜流血时那种既恐惧又兴奋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海风带着咸味吹进车窗,祝楽郇偷偷观察肆煜的侧脸。那些通常紧绷的线条稍微放松了,但眼底深处有着新的阴影。
“你当时害怕吗?”他终于问,“在工具房里?”
肆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的疤痕。“恐惧是奢侈品。父亲不允许。”他停顿了一下,“就像你不被允许哭一样。”
这个洞察如此准确,祝楽郇一时语塞。是的,哭泣会招致更多殴打,沉默是唯一的防御。
那天夜里,祝楽郇独自坐在客厅,翻阅肆煜的回忆录笔记。工整的字迹描述着各种暴力场景,冷静得像医学报告。但在页边空白处,偶尔有潦草的素描——扭曲的面孔、束缚的绳索、破碎的玻璃。
他发现自己竟然对这些图像产生生理反应,心跳加速,皮肤发热。这种认知让他恐慌,逃到阳台深呼吸。海风冰冷,却无法冷却那种羞耻的兴奋。
“睡不着?”肆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祝楽郇没有转身,害怕被看穿。“在想……为什么我对那些东西有反应。你的画,你的伤痕……甚至你的痛苦。”
肆煜走到他身边,靠在栏杆上。“创伤联结。周医生说这是常见现象。”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受害者通过痛苦确认存在,通过伤害确认亲密。”
这个解释既科学又恐怖。祝楽郇想起自己有时会故意激怒父亲,只为了结束等待惩罚的焦虑。“我们是病态的。”
“我们是适应的。”肆煜纠正道,“在异常环境中发展出的生存机制。”
月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柔和,那些常驻的戒备暂时放下了。祝楽郇突然意识到,这是治疗的真实进展——不是不再痛苦,而是能够谈论痛苦。
“明天继续VR吗?”他问。
肆煜摇头。“周医生建议暂停几天。建议我们……尝试建立新的联结方式。”
这个提议听起来既诱人又可怕。祝楽郇想起那些健康情侣的日常——牵手散步,分享午餐,看电影……平凡得令人窒息。
“比如?”他谨慎地问。
肆煜的嘴角微微上扬。“比如去镇上吃冰淇淋。比如不谈论过去一小时。比如……像正常人一样约会。”
这个想法如此陌生,两人都沉默了。最终祝楽郇笑了:“我们连正常人的定义都不知道。”
“那就自己定义。”肆煜转身面向他,“从明天开始。早餐不吃抗焦虑药,而去海边看日出。中午不写回忆录,而学做一道新菜。晚上……”
“晚上不检查门锁三次?”祝楽郇接话,带着试探的幽默。
肆煜的表情严肃起来。“那个需要慢慢来。安全系统是必要的,考虑到……”
他没有说完,但祝楽郇明白。考虑到张律师,考虑到公司里的敌人,考虑到那个可能从未真正结束的“Z计划”。
第二天,他们真的尝试了“正常”。早晨五点,裹着毯子坐在沙滩上看日出。肆煜数出每一种颜色的变化,像在做科学观察;祝楽郇则专注于感受脚下的沙子,空气中的咸味,身旁的体温——感官的当下,而非记忆的囚笼。
上午,他们在市集买新鲜食材。肆煜精确计算热量和营养;祝楽郇则凭直觉选择看起来漂亮的蔬果。这种差异让他们争吵又大笑,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
中午,厨房变成了战场。肆煜按照食谱克数不差;祝楽郇随心所欲地添加调料。结果是一道味道古怪但可接受的炖菜,他们坐在阳台上面朝大海吃完。
“这就是正常?”肆煜点评,“低效、不精确、但……有趣。”
祝楽郇微笑。“这就是生活。”
下午,当他们在书房各自工作时,门铃响了。没有监控预警,祝楽郇直接开门,看到张律师再次站在门口,这次带着两个彪形大汉。
“抱歉打扰。”张律师的笑容假得像塑料花,“公司有些紧急事务需要肆先生处理。”
肆煜出现在走廊尽头,表情冷若冰霜。“通过恐吓手段?”
“通过必要程序。”张律师递过平板电脑,“董事会将在明天上午投票决定是否暂停您的职权,基于……心理健康问题。”
屏幕上显示着周诊所的地址,肆煜的预约时间,甚至几张他们进出诊所的模糊照片。
祝楽郇感到血液冲上头顶。“你们监视我们?”
“保护公司利益。”张律师微笑,“现在,肆先生,您是自愿跟我们走,还是需要……劝说?”
两个大汉上前一步。肆煜的眼神变得危险,那种祝楽郇熟悉的控制狂模式重新上线。“根据公司章程第7条第3款,暂停CEO职权需要至少提前72小时书面通知。”
张律师的笑容僵了一下。“特殊情况……”
“没有特殊情况。”肆煜打断他,“除非你们想让我公开所有‘Z计划’的文件,以及董事会成员参与的证据。”
这句话像咒语般有效。张律师的脸色瞬间苍白。“您不会……”
“试试看。”肆煜向前一步,尽管穿着家居服,却散发出不容置疑的权威,“现在,离开我的财产。下次再来,我会申请限制令。”
对峙持续了漫长的十秒钟。最终,张律师微微颔首,带人离开。祝楽郇关上门,腿有些发软。
“他们不会罢休的。”他喘着气说。
肆煜已经拿起电话。“周医生?我们需要加快进度。明天就进行工具房实地暴露。”
祝楽郇震惊地看着他。“你确定准备好了?”
“没有选择。”肆煜的眼神锐利,“要么我面对过去,要么过去通过那些人再次控制我。”
这个逻辑无法反驳。祝楽郇只能点头,感到那种熟悉的、病态的兴奋再次升起——不是对暴力,而是对肆煜这种决绝的勇气。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尝试“正常”。而是坐在书房地板上,背靠背,像两个准备迎战的士兵。肆煜描述着可能遇到的触发点;祝楽郇记录着应对策略。这是一种新型的亲密——不是通过伤痕,而是通过准备。
深夜,当祝楽郇即将入睡时,肆煜突然轻声说:“谢谢你没有要求我逃避。”
祝楽郇转身面对他。“谢谢你没有独自面对。”
月光下,他们的手指在床单上相触,没有紧扣,只是轻轻挨着。这是一个小小的触碰,却比任何激烈的□□或痛苦的伤痕都更真实。
明天,工具房。后天,董事会。大后天,谁知道呢?但今夜,在这个月光如水的房间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选择了并肩而非孤独。
而有时候,这就足够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