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压抑的哭声和父亲粗重的喘息在耳边嗡嗡作响,混合着巷子里污浊冰冷的空气,令人窒息。祝楽郇僵硬地站在原地,母亲紧紧抓着他胳膊的手指冰凉,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的目光却越过母亲凌乱的发顶,死死盯着巷口那片吞噬了跑车尾灯的黑暗。鼻腔里,那股冰冷的雪松尾气和地上污水肮脏的气味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像一种无形的烙印。
还有……那些散落在污水中、被践踏过的红色钞票。像最刺目的标签,钉在他的耻辱柱上。
施舍。
又一次。
心脏从最初的狂跳和震惊中慢慢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蔓延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比下午那句“不顺路”更甚,比之前任何一次被推开都更彻底。
原来如此。
去而复返,雷霆万钧的出场,吓退混混,扔下钱……这一切,和他之前提供的庇护所、热可可、伤药,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都只是“无聊”之下的随手为之。是高高在上的俯视。是强者对弱者漫不经心的、打发时间般的“照料”。
而他,竟然还在那一刻,可悲地心生悸动,甚至……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荒谬的期待。
期待什么?期待他是因为担心自己才回来?期待那冰冷面具下有一丝真实的关切?
可笑。
祝楽郇极其缓慢地、一根根地掰开了母亲紧抓着他胳膊的手指。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决绝。
母亲愕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似乎被他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死寂般的表情吓到了。
“楽……楽郇?”
祝楽郇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看母亲一眼。他的目光从巷口收回,缓缓垂下,落在了地上那些肮脏的钞票上。
他走过去,蹲下身。污水浸湿了他破旧的鞋面和裤脚,带来刺骨的冰凉。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一张一张地,将那些散落的钞票捡了起来。
动作机械,面无表情。仿佛捡起的不是钱,而是自己碎了一地的、廉价的自尊。
父亲在一旁看着,眼睛因为贪婪和劫后余生而发亮,挣扎着想爬过来:“儿、儿子……快,收好……这下……”
祝楽郇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
那眼神冰冷,空洞,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父亲被他看得一哆嗦,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讪讪地缩了回去。
祝楽郇将捡起的、沾着污水的钞票,全部塞进了父亲颤抖的手里。一个字也没说。
然后,他站起身,没有再看父母一眼,径直朝着那栋破败的居民楼走去。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死寂。
“楽郇!你去哪?!”母亲在他身后带着哭腔喊。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一声声,敲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敲打在他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回到那个狭小逼仄的隔间,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窗外邻居家的灯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摊开手掌,掌心还残留着污水和钞票那种油腻肮脏的触感。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猛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再一次,将他踩进更深的泥泞里?
他宁愿肆煜从来没有回来过。宁愿自己刚才被那些混混打一顿,甚至……那样至少痛得真实,痛得理所当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拯救”,碾碎了所有仅存的、微末的尊严。
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没有眼泪,只是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冬夜里被彻底冻僵的叶子。
那一晚,祝楽郇彻夜未眠。
第二天,他照常去了学校。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平静。他不再理会任何目光,不再对任何声音做出反应,只是将自己完全埋进书山题海之中,像一把磨得越来越锋利的刀,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成了淬炼的火焰。
放学后,他没有再去图书馆,而是直接回了家。那个他发誓要离开的“家”。
父亲似乎因为昨天那笔意外之财安分了不少,甚至罕见地没有喝酒,看到他只是讪讪地别开目光。母亲则更加小心翼翼,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祝楽郇视若无睹。他沉默地吃完饭,洗完碗,然后回到自己的隔间,反锁上门。
他从书包最里层,拿出了那张被保存得极其平整的、关系着他未来的推荐表。然后,他拿出手机——那部破旧的、早已切断了与过去所有联系的二手手机。
他坐在床边,就着窗外昏黄的光线,开始一笔一划地、极其认真地填写那份表格。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用力,仿佛要透过纸背。
填到最后,需要填写紧急联系人和家庭情况时,他的笔尖停顿了很久。
最终,他在那些栏目里,极其缓慢地、写下了一个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那是他母亲一位远嫁外地、多年未曾联系的姐姐。一个模糊的、几乎只存在于记忆里的亲戚。
他不想再和这里有任何牵连。一点也不想。
填完所有内容,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将其郑重地装进一个干净的信封,贴上邮票。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几天,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上学,放学,学习。只是祝楽郇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冰冷,像一尊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
唯一的变数是,他开始更加拼命地接一些零散的家教和抄写的活儿。价格压得很低,但他来者不拒。他需要钱。需要离开这里的路费,需要最初几个月的生活费。他不能再依赖任何人,尤其是……那种带着侮辱性质的“施舍”。
那天下午,他刚给一个邻居小孩辅导完功课,赚了几十块钱。揣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钞,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盘算着下一份活计。
就在他拐进那条熟悉的、肮脏的巷子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巷子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不是那辆张扬的跑车,而是最初那辆他坐过无数次的、熟悉的轿车。
车窗降着,肆煜坐在驾驶座上。
他今天没穿西装,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毛衣,衬得脸色愈发冷白。他没有戴墨镜,目光望着巷子深处,侧脸线条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指间夹着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祝楽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回落,带来一阵冰冷的眩晕。
他怎么会又来?
是……来找他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怎么可能。大概又是“顺路”,或者……还有什么“无聊”的事情需要打发时间。
祝楽郇攥紧了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钞,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加快脚步,想从车旁快步走过去。
就在他即将与车子擦肩而过的瞬间,车门打开了。
肆煜从车里下来,挡在了他的面前。
距离很近,祝楽郇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那股熟悉的、冰冷的雪松香气。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不得不停下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但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
肆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很深,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从他苍白疲惫的脸,滑到他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最后落在他那双充满了戒备和冰冷抵抗的眼睛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吐出一句极其平淡的、听不出情绪的问话:
“吃饭了么?”
祝楽郇怔住了。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嘲讽,质问,或者再次扔下一句伤人的话然后离开。
唯独没有这一句。
平淡得像……像最普通的熟人之间的寒暄。
这算什么?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还是说他真的觉得,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们之间还能用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对话?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愤怒和委屈猛地冲上祝楽郇的头顶,烧掉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强装的镇定。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泛红,声音嘶哑地低吼出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尖锐:
“你又想干什么?!来看我笑话吗?还是又‘顺路’过来,准备再施舍我点什么?!”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带上了回声。
肆煜显然没料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愕然,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晦暗难明的情绪所覆盖。
他看着祝楽郇通红的眼睛和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对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袖口甚至有些磨损的旧外套,看着他那副仿佛被逼到绝境、竖起所有尖刺的防御姿态。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不再是平时的冰冷,反而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艰涩的滞重:
“我……”他顿了顿,似乎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困难,“那天晚上……钱……”
他试图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看着祝楽郇那双充满了不信任和愤怒的眼睛,却又猛地顿住了。解释什么?解释他不是那个意思?解释他只是……?
怎么解释?
难道要说,他开车离开后,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暴戾几乎要将他吞噬,以至于绕着城市开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回来了?难道要说,看到那几个混混围住他时,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瞬间崩断,只想把那些渣滓碾碎?难道要说,扔下钱,是因为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快解决麻烦的方式,而不是……施舍?
这些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可笑。
在他犹豫的这几秒里,祝楽郇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冰冷的绝望和嘲弄。
看吧。连解释都懒得编了。
“够了。”祝楽郇打断他,声音忽然平静了下来,平静得可怕,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肆煜。”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你的钱,你的车,你的‘顺路’,你的‘无聊’……”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所有虚伪的表象,“我都要不起了。”
他抬起头,直视着肆煜骤然收缩的瞳孔,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疏离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完,他不再看肆煜任何反应,猛地侧身,从他旁边擦肩而过,快步走向那栋破败的居民楼。脚步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肆煜僵在原地,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祝楽郇最后那句话,那几个冰冷的字眼——“两清了”、“不要再来了”,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心脏最深处,带来一阵尖锐到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剧痛。
他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的黑暗里,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那支尚未燃尽的烟蒂烫到了皮肤,他却毫无知觉。
傍晚的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打着旋儿,落在他那辆昂贵的、却显得无比孤寂的轿车上。
他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彻底黑透,路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抬起手,用手背重重地压住了自己发烫的、甚至有些酸涩的眼睛。
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极哑的、被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哽咽的喘息。
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独自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知道。
这一次,他是真的……彻底把他推开了。
推得远远的。
远到再也触碰不到。
远到……或许就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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