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嘭”一声关上,将那道决绝的、消失在楼道黑暗里的背影彻底隔绝。引擎低沉地轰鸣一声,黑色的轿车却没有立刻驶离,像一头受伤后沉默蛰伏的兽,久久停泊在肮脏的巷口,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
车内,肆煜仰靠在驾驶座上,手背重重压着眼睑。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指尖残留的烟蒂灼痛,鼻腔里是挥之不去的、廉价烟丝和自己身上那股冰冷的雪松香混合的颓靡气息,还有……耳边反复回荡的那句冰冷决绝的——
“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以后,不要再来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碴,狠狠扎进心口,缓慢旋转,带来绵长而尖锐的剧痛。比肩上那道早已愈合的伤口,要疼上千百倍。
他以为自己是施舍者,是掌控一切的人。却原来,在对方眼里,他那些扭曲的、笨拙的、连自己都辨不清用意的靠近,都只是居高临下的羞辱。
两清了。
也好。
他猛地发动车子,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轿车猛地窜出,近乎失控地汇入夜晚的车流。车窗外的霓虹灯光拉成模糊炫目的色带,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永不落幕的虚假狂欢。
他开得很快,几乎是漫无目的地狂奔,直到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窒闷和暴戾稍稍平息,才将车猛地刹停在江边无人的堤岸旁。
推开车门,冰冷的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吹得他大衣下摆猎猎作响。他走到堤岸边缘,扶着冰冷的栏杆,望着脚下漆黑汹涌的江面。远处城市的倒影在江水中破碎摇晃,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点燃。猩红的火点在浓重的夜色里明灭,尼古丁吸入肺腑,却压不下心底那片荒芜的冷。
“两清了……”
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是在嘲笑祝楽郇的天真,还是嘲笑他自己?
清得了吗?
那些沉默的陪伴,那些笨拙的触碰,那些冰冷的庇护,那个带着泪痕咸涩和血腥气的吻……还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却早已深植的、扭曲的在意和……渴望。
怎么可能清得了。
可是不清,又能如何?把他拉进自己这片无边无际的、肮脏冰冷的泥潭吗?让他看清自己这副完美皮囊下,早已腐烂发臭的真实内核吗?
像他父亲对待他母亲那样?
不。
他掐灭了烟,任由冰冷的江风灌满胸腔,试图冻结里面那些不合时宜的、滚烫的疼痛。
就这样吧。
他转过身,重新走向那辆沉默的跑车。背影在辽阔的江面和璀璨的城市灯火衬托下,显得愈发孤寂决绝。
从这一天起,肆煜仿佛真的从祝楽郇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祝楽郇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极致的、近乎自虐的平静。他不再看向任何街角,不再期待任何声响。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对未来的规划中,像一把不断打磨、只为斩断过往的利刃。
自主招生的笔试异常顺利。他冷静得近乎机器,精准地解答每一道题,仿佛那不是决定命运的考试,而只是一场需要完成的、枯燥的任务。
面试通知在一个飘着细雪的下午寄到了学校。班主任亲自把信交到他手里,脸上是掩不住的激动和骄傲。周围的同学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祝楽郇只是平静地接过那封薄薄的信封,指腹感受着纸张的质感,心里却没有泛起太多波澜。这只是计划中的一步。一步离开这里的,坚定的步伐。
他礼貌地道谢,然后将信仔细收好,转身继续埋首于书本。窗外细雪无声飘落,覆盖了操场上枯黄的草皮,像要掩埋掉所有旧日的痕迹。
时间在笔尖和雪花飘落中悄然流逝。春节的氛围短暂地冲淡了家里的压抑,父亲因为之前那笔横财安分了不少,母亲脸上也多了些小心翼翼的笑容。但祝楽郇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观察着这一切,内心毫无波澜。
他只是在等。等一个结果。等一个离开的日期。
冬去春来,积雪消融,树枝抽出嫩绿的新芽。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祝楽郇收到了那所遥远名校的正式录取通知书。
厚厚的信封,精致的校徽,无一不宣告着一个全新未来的开启。
他拿着那封信,独自一人走到了那个曾经无数次等待过的街角。春风拂过,带着暖意和新生的气息。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一片奇异的平静。
没有狂喜,没有激动,也没有……想象中的解脱。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空虚感。
他成功了。他就要离开了。离开这个家,离开这条街,离开这座装满痛苦记忆的城市。
也离开……那个曾经像流星一样短暂闯入他生命、留下深刻划痕又彻底消失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录取通知书仔细收好,转身,走向邮局——他需要寄出一些材料,办理后续的手续。
从邮局出来,天色尚早。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他却觉得有些刺眼。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对面。
然后,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街对面,一家高级画廊的玻璃橱窗前,站着一个人。
是肆煜。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气质矜贵冷冽,与周围步履匆匆的行人仿佛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欣赏橱窗里展出的一幅画。侧脸线条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清晰而冷硬,下颌线紧绷,没什么表情。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香槟色长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女人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正仰头笑着对他说些什么,姿态优雅而熟稔。
肆煜似乎微微颔首,回应了一句。女人便笑得更开心了些,身体更贴近了他几分。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勾勒出看似无比登对、宛如璧人的轮廓。像一幅精心构图的名流画报,完美,光鲜,却……虚假得刺眼。
祝楽郇像被钉在了原地,四肢百骸瞬间冰冷。血液仿佛逆流回心脏,又猛地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耳鸣和眩晕。
他看着他。看着那个曾经在暴雨里给他庇护、在深夜为他处理伤口、在巷口为他吓退混混、又用最伤人的方式将他推开的人。
看着他此刻衣冠楚楚、矜贵疏离地站在另一个女人身边,站在璀璨的阳光下,站在他完全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里。
原来……
这就是他所谓的“泥潭”?
这就是他推开他之后,所拥有的生活?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席卷了祝楽郇。他想笑,嘴角却僵硬得扯不动任何弧度。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真实。
绿灯亮了。身边的人流开始涌动。
祝楽郇却依旧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街对面那幅“完美”的画面上,看着那个女人更紧地挽住肆煜的手臂,看着他们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就在他们转身的瞬间,肆煜的目光,似乎极其无意地、轻飘飘地扫过了街面。
然后,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那短短十几米却仿佛天堑的距离——
他的目光,精准地、毫无预兆地,撞上了祝楽郇的视线。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肆煜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在接触到祝楽郇苍白震惊的脸庞时,清晰地收缩了一瞬。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慌乱,甚至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
但那情绪消失得极快,快得像幻觉。几乎下一秒,就被一层更厚的、冰冷的漠然所覆盖。他的视线在祝楽郇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般,淡漠地移开了。
他甚至没有丝毫的停顿,仿佛根本没有认出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对身边的女伴说了句什么,然后便任由对方挽着,转身,迈步,毫不留恋地走向停在路边的另一辆豪华轿车。
车门打开,他绅士地护着女伴的头顶让她先上车。自始至终,没有再向街对面投来一瞥。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轿车平稳地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城市璀璨的阳光里。
像从未出现过。
祝楽郇还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可笑的姿势,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冰封术定格。耳边所有的声音——汽车的鸣笛、人群的喧哗、城市的噪音——都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嗡鸣般的寂静。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他却觉得浑身冰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原来……
不是泥潭。
只是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不配踏入他光鲜世界的……污泥。
所以,可以轻易推开,可以视而不见,可以……当做从未认识。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祝楽郇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地夺眶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彻底碾碎、践踏后的绝望和……彻底的清醒。
他直起身,胡乱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和狼狈。再抬起头时,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的平静。
他最后看了一眼轿车消失的方向,然后转过身,毫不犹豫地、一步一步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春日的阳光温暖而明媚,街道上车水马龙,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但他的十七岁,在这一刻,彻底结束了。
死在了那个男人最后冷漠的一瞥里。
死在了这个阳光灿烂的、温暖的春天里。
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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