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激光腔里的心跳频率
凌晨一点零七分，整栋恒温楼只剩下两种声音：冷却水机的嗡嗡低鸣，以及梁言许鞋底与地面摩擦出的不规则节拍。
周原趴在光学平台上，右眼贴近示波器，左手捏着一把 L 形六角扳手，像给一只巨大的钢铁心脏做外科手术。示波器屏幕上，绿色的正弦波正在以 3.7 kHz 的频率抖动——那是激光腔长随温度漂移产生的腔模跳跃。每跳一次，周原的眉心就跟着跳一次。他已经连续调试了四小时，PID 参数改到第三版，仍旧卡在±0.08 ℃的顽固误差上，像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墙，把“完美”两个字挡在外面。
“师兄，要不要先喝点水？”梁言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点刚睡醒的哑。他手里端着一次性纸杯，水面漂着两片柠檬，是半小时前他从楼下自动售货机买的。柠檬片切得极薄，像实验室常用的石英晶片，在灯光下透出淡黄的干涉条纹。
周原没回头，只伸出右手。梁言许把杯子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周原的虎口——温度差在那一瞬完成热传导，梁言许指尖冰凉，周原掌心滚烫。两人同时缩了一下，纸杯里的水晃出一圈细小的涟漪，像被扰动的激光散斑。
“谢谢。”周原终于直起身，声音低而哑。他喝水的动作很快，喉结上下滚动，像活塞泵。喝完，他把杯子塞进梁言许手里，顺手在记录本上写下：“01:07:42，ΔT= 0.08 ℃，疑似散热片接触不良。”字迹比白天潦草，像被夜风吹乱的光栅。
梁言许把杯子放到一旁，蹲下来看散热片。那是一片巴掌大的铝块，表面铣出细密的鳍片，像微缩版的城市天际线。鳍片缝隙里积着细小的灰尘，在激光笔的照射下闪着银灰色的光。
“师兄，我可以用气吹吗？”他问，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图书馆偷吃零食。
周原点头，递给他一支防静电气吹。梁言许接过，手指在气吹的橡胶球上留下半月形的压痕。他眯起一只眼，对准鳍片缝隙轻轻一按——“噗”的一声轻响，灰尘被气流卷起，在空气中形成一小团灰白的雾，像激光腔里突然出现的散射损耗。
灰尘散尽，散热片重新露出金属的冷光。周原重新拧紧固定螺丝，再次启动温控器。屏幕上的数字开始缓慢下降：25.06、25.03、25.01……最终停在 24.99，误差±0.01 ℃。绿色的正弦波也安静下来，像一条被驯服的河流。
“成功了！”梁言许小声欢呼，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像打赢一场隐形比赛。周原侧头看他，发现男生的眼尾弯成一道极细的弧，睫毛在灯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像示波器屏幕上叠加的微小谐波。
“嗯。”周原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松弛。他关掉激光器，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那红色不是疲惫，而是长时间凝视激光后留下的视觉残留，像视网膜上烙着一条绿色的幽灵。
梁言许从背包里摸出一包新的薄荷糖，撕开封口，倒出一颗递过去：“奖励。”糖纸在夜里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像晶体管开关的咔哒。周原接过，没立即吃，而是放在掌心端详——透明的玻璃纸，里面的小太阳贴纸换成了月亮，缺口的弧度刚好是月相的“上弦”。
“你画的？”他问。
“嗯，白天在宿舍用 Procreate 画的，打印店十分钟就搞定。”梁言许笑，露出一点虎牙，“月亮代表……熬夜成功？”
周原没笑，但眼底有光闪了一下。他把糖纸剥开，将糖含进嘴里。薄荷味在口腔炸开的瞬间，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把薄荷脑涂在太阳穴上的触感——凉、辣、清醒。而现在，那股凉意顺着咽喉一路往下，像一条新的光纤，把胸腔里某个沉睡的节点重新点亮。
“走吧。”他关掉最后一盏灯，实验室陷入黑暗，只有应急出口的绿光指示牌亮着，像深海里的浮游生物。梁言许跟在他身后，两人的影子被走廊的灯光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像两条频率接近的光束，在远场形成微弱的拍频。
—
电梯下到一楼，门一开，冷气扑面而来。梁言许打了个哆嗦，抱紧胳膊：“哇，空调开这么低，要结冰了。”
周原脱下自己的白大褂递给他：“穿上。”
“那你呢？”
“我习惯了。”周原说。他的短袖 T 恤是深灰色的，胸前印着一行极小的字：“ΔE = hν”。梁言许把白大褂披在身上，衣摆几乎盖到膝盖，像一件不合身的斗篷。白大褂口袋里，那颗月亮贴纸的薄荷糖纸沙沙作响。
—
走出恒温楼，夜风带着桂花的甜味。梁言许深吸一口气，像要把整个夜晚吸进肺里：“师兄，你平时都几点睡？”
“两点。”周原说，“如果实验顺利。”
“那今天算顺利吗？”
周原侧头看他，男生的眼睛在路灯下呈现出蜂蜜般的色泽，瞳孔里映着两盏小小的月亮。周原忽然想起示波器上那条终于安静下来的正弦波，想起散热片缝隙里的灰尘，想起柠檬片漂浮的水面，想起自己掌心里那颗月亮贴纸的糖。
“算。”他说，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夜色，“谢谢你。”
梁言许愣住，似乎没料到周原会道谢。他挠挠头，耳尖又开始发红：“那个……其实我也有私心。”
“什么？”
“我想早点把误差降到±0.01 ℃，这样你就能早点回去睡觉。”梁言许说，声音越来越小，“你黑眼圈太重了，像……像熊猫。”
周原没说话，只是伸手，在梁言许头顶轻轻拍了一下。那一下很轻，像激光脉冲落在光电探测器上的能量，短暂却足以被记录。梁言许僵在原地，心跳声大得自己都能听见——频率大约 110 Hz，对应低音鼓的节拍。
—
宿舍区的小路两旁种着银杏，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无数片小扬声器同时播放白噪声。走到分叉口，梁言许停下脚步：“我住 17 号楼，师兄你呢？”
“20 号。”周原说，“方向相反。”
“那……明天见？”梁言许把白大褂脱下来，递还给周原。布料上还残留着男生的体温，像一块被捂热的晶片。周原接过，随手搭在臂弯。
“明天九点，实验室。”周原说，“别迟到。”
“收到！”梁言许立正，像军训时汇报，然后转身跑向 17 号楼。他的背影在路灯下忽明忽暗，像一条被调制的光信号。跑出去十几米，他又回头，双手拢在嘴边喊了一句：“师兄，糖纸别扔，背面有二维码！”
周原低头，借着路灯的光，看见月亮贴纸下方果然有一串极小的二维码，用激光雕刻机刻的，线条细如发丝。他掏出手机，对准二维码——屏幕跳出一个网页，只有一句话：
“今晚的 3.7 kHz，是我心跳的频率。——梁言许”
周原站在原地，夜风掀起他的额发。他忽然想起激光腔里那些跳动的模式，想起自己调试时写在记录本上的公式：Δν = ν? (ΔL/L)。腔长 L 每改变一微米，频率ν就会漂移 100 MHz。而现在，某个看不见的腔长似乎被悄悄调短了一微米，于是他的心跳频率也跟着漂移，漂到 110 Hz，漂到 3.7 kHz，漂到无法被任何 PID 参数锁定的未知值。
他抬头，17 号楼的某个窗口亮起了灯。窗帘后，一个剪影抬手挥了挥——像激光准直时的靶标，像干涉仪里的参考光斑，像茫茫噪声里唯一的相干信号。
周原把糖纸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放进白大褂口袋。他转身走向 20 号楼，脚步比来时慢，却比过去三年任何一次深夜归途都轻。
—
凌晨一点四十二分，周原躺在宿舍床上，天花板是熟悉的灰白色。他闭上眼，视网膜上却浮现出那条安静的绿色正弦波，以及正弦波下方，梁言许画的那枚月亮。薄荷味在口腔里慢慢化开，凉意顺着咽喉往下，像一条新的光纤，把胸腔里某个沉睡的节点重新点亮。
他伸手摸到枕边的手机，打开备忘录，新建一条：
“2023-08-29，01:42:00，样本编号 002，备注：月亮贴纸薄荷糖，来源梁言许，味道……”
这一次，他没有写“未知”，而是写下两个字：
“好听。”
他关掉屏幕，房间重归漆黑，却仍有极淡的薄荷凉意在空气里浮动，像一条不肯熄灭的光纤，把两颗尚未命名的波长悄悄耦合在同一根腔里。夜风掠过窗棂，带着桂花香与银杏叶沙沙的节拍，一同写入心跳的傅里叶级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