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示波器上的雨声
凌晨三点二十,A 城气象台发布了暴雨黄色预警。
周原是被手机提示音吵醒的——不是闹钟,而是实验室环境监控系统的紧急推送:恒温楼 4 层湿度突破 60 %,触发二级警报。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黑暗中,视网膜还残留着梦里那条绿色的正弦波。凉意从脚底顺着小腿一路爬上来,像一条细长的蛇。凌晨一点四十二分才睡,现在不过三个小时,他大脑皮层却瞬间清醒到刺痛。
“该死。”
低骂一声,他翻身下床,指尖在墙上摸到开关——白光炸开,照出桌面上散乱的草稿纸。昨晚写下的那句“味道:好听”被灯光映得刺目。周原没停顿,抄起椅背上的白大褂,边走边往身上套。
走廊尽头的窗子大开,雨声已经先于雨水抵达。噼啪噼啪,像无数细小的电荷同时击穿空气。风带着土腥味和栀子花的残香,一股脑灌进鼻腔。周原皱了皱眉,把手机塞进兜里,顺手拎起门背后的长柄雨伞。
电梯下到一楼,玻璃门外的世界已经被雨幕切割成一块块模糊的霓虹。路灯的光晕在水面上扩散,像被拉长的激光散斑。周原撑伞,踩进雨里。伞面瞬间被敲出密集的鼓点,声音穿过伞布,贴着耳膜共振。
恒温楼距离宿舍区步行七分钟,夜里无人,雨声把这段距离放大成一条漫长的光纤。裤脚很快被溅湿,贴在脚踝上,冰凉得像一块铝散热片。周原加快了脚步。
—
刷卡进门,大厅的自动感应灯一盏盏亮起。保安大叔从值班室探出头:“小周?这么大雨还回来?”
“湿度报警。”周原简短地答,脚步不停。
“我刚巡查完,没漏水啊。”
“激光室对湿度最敏感。”周原丢下一句,背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四楼走廊比平时更冷,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呼呼地灌着冷风。周原推开实验室的门——灯是黑的,只有监控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湿度计红色数字停在 61.4 %,还在缓慢爬升。
他先把门关上,隔绝走廊的湿气,然后打开顶灯。白光倾泻而下,照出光学平台上的防尘罩——完好无损。周原松了口气,却不敢放松,快步走到恒温箱前,查看内部数据。
温度 25.00 ℃,稳定;湿度 57 %,仍在警戒线以上。
“哪儿来的水分?”
他低声自问,目光扫过天花板。没有渗漏,空调也在正常运行。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南侧那排高窗——其中一扇没有完全闭合,留了一条三厘米的缝。雨丝正从缝隙斜射进来,落在窗下的配电箱外壳,溅起细小的水花。
周原快步过去,抬手关窗。金属窗框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像老化的机械关节。雨水顺着玻璃滑下,留下蜿蜒的水痕,像一条条突然出现的干涉条纹。
窗关紧,他回身,开始检查设备。激光器处于待机状态,防尘罩下的腔体仍保持恒温;示波器屏幕黑着,电源指示灯却亮着待机红光;最敏感的是那台光栅光谱仪,防尘门紧闭,看起来无恙。
然而,当周原掀开光谱仪的防尘罩时,心里“咯噔”一下——石英窗口上凝着一层细密的雾,像蒙了一层呼吸。
“糟了。”
湿度一旦超标,窗口镀膜容易潮解,整台仪器都要返厂。周原立即打开干燥气阀,把氮气流量调到最大。嘶嘶的气流声混进雨声,像两把不同频率的锯齿波叠加。
十几分钟后,湿度计终于降到 55 %。周原却没有离开,他拉过转椅坐下,打开示波器,调出昨晚的波形记录。屏幕亮起,绿色的光栅在黑暗里切开一道缝。
光标一点点移动,数据在左下角实时刷新:频率 3.7002 kHz,幅度 1.024 V,信噪比 52 dB。
比昨晚高了 0.2 Hz。
周原眯起眼,放大时间轴。凌晨一点五十分——也就是他离开实验室后四十分钟——波形出现了一次微小的漂移,持续 11 分 37 秒,然后又回到原值。
“温度没变,湿度也没变……”
他喃喃,手指在触控板上轻敲。忽然,光标停在一个极细的毛刺上——持续 0.8 秒,幅度只有 2 mV,像心跳漏了一拍。
周原把耳机插进示波器,按下“音频解调”。
下一秒,雨声直接灌进耳膜——却不是窗外的雨,而是被激光腔捕捉到的雨声。
原来,凌晨一点五十分,雨水开始密集敲击外墙,振动通过建筑结构传递到光学平台,引起腔长变化。波长 1.55 μm 的激光,对腔长变化的灵敏度是 0.1 nm/Hz,于是,雨声被转译成频率调制,写进了 3.7 kHz 的载波。
周原摘下耳机,雨声重新回到窗外。
他忽然想起梁言许昨晚发的那条网页留言:“今晚的 3.7 kHz,是我心跳的频率。”
而现在,这条频率里混进了真正的雨,像两条原本平行的光路,在某个半透镜前突然相交。
周原打开记录本,写下新的一行:
“2023-08-30,03:47:12,样本编号 003,备注:雨声混入激光腔,频率漂移 0.2 Hz,持续时间 11′37″,解调后音频附后。”
写完,他打开语音备忘录,把手机贴在窗玻璃上,录下一段真实的雨声。然后把耳机重新插回示波器,调出那段 0.8 秒的毛刺,点击“导出音频”。
两个文件同时出现在电脑桌面:
“Rain_0330.wav”
“Heartbeat_3k7.wav”
周原把两个文件拖进多轨软件,对齐时间轴,音量调到相同峰值。然后,他按下播放键。
耳机里,雨声淅沥,心跳沉稳——两条波形在 3.7 kHz 附近缓慢拍频,像两个相隔千里的钟摆,终于找到共同的节奏。
周原闭上眼,听见雨声覆盖心跳,又听见心跳穿过雨声,像一条光纤里同时传输的两种模式,相互干涉,相互成全。
不知过了多久,屏幕左下角的时间跳到 04:15:00。雨声小了,心跳声却仍在,一下一下,敲击耳膜。
周原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微亮。东方云层透出蟹壳青,雨幕变成细密的雾。湿度计稳定在 48 %,一切回归安全线。
他保存文件,关掉示波器,摘下耳机。实验室重新陷入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像深海里的持续泵浦。
周原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栀子花混合的腥甜。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梁言许此刻应该还在 17 号楼 503 宿舍,裹着被子打呼噜。
他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联系人“梁言许”,在输入框里打下一行字:
“雨停了,激光腔恢复稳态。音频文件已导出,文件名:Heartbeat_3k7.wav”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最终,他把那行字删掉,重新输入:
“早安,今天九点实验室见。记得带伞。”
发送。
几乎同时,屏幕顶端跳出“对方正在输入…”。
梁言许回了一张照片:宿舍天花板,光线昏暗,一只睡意朦胧的猫趴在空调外机上。配文:
“收到,师兄。雨声很好听,我刚才做梦都在调 PID。”
周原嘴角弯了弯,弧度很小,却足够让凌晨四点的空气泛起一点甜。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关灯,锁门。走廊窗外,天色越来越亮,雨后的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落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像一条金色的干涉条纹。
周原撑伞,走进晨光里。
伞面还滴着水,每一滴都映着初升的太阳,像无数颗微型激光器,同时发出 523 nm 的光。
而远处 17 号楼的某个窗口,窗帘被风掀开一角,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冲他用力挥手。
周原没抬头,却放慢了脚步。
伞沿的水珠滚落,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频率大约 2 Hz,像心跳漏拍的余韵。
他忽然想起,雨后的空气湿度正好 52 %,温度 24.8 ℃,风速 1.2 m/s,气压 1013 hPa。
所有参数都在误差范围内。
除了胸腔里那条无法校准的曲线。
周原把伞收在恒温楼门外的沥水架上,金属尖端与地面轻轻一磕,溅起一圈更细的水珠。雨后的校园带着被擦亮的质感,柏油路面的黑色像刚涂过一层清漆,映出他略显疲惫的影子。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四点三十九分,比平时提前了整整一小时。
“睡不着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雨水浸透后的空气迅速吸收。
他没有立刻上楼,反而转身沿着实验楼背后的小径走去。小径尽头是一排临时搭建的集装箱,用作废旧设备仓库。昨夜暴雨,那里最容易积水,如果湿度再次飙升,整栋楼的除湿系统都会报警。
集装箱前的地面果然积了一层水,水面漂着几片银杏叶,叶脉被雨水刷得发亮。周原蹲下来,手指探进水里——冰凉,带着泥土的腥气。他从口袋里掏出便携温湿度计,数值瞬间跳到 23.4 ℃、湿度 87 %。
“超标。”
他皱眉,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顺手发在实验室工作群:
“【紧急】集装箱积水,湿度 87 %,需抽水。早班谁到?”
发完,他把手机塞回兜里,绕到集装箱侧面,找到排水沟的铁箅子——被落叶堵得严严实实。周原蹲下去,徒手去掏。湿软的叶子贴着皮肤,带着腐烂的酸味,他却像没闻到,动作干脆利落。
几分钟后,堵塞的水流哗啦啦冲进排水沟,水面迅速下降。周原甩了甩手,雨水顺着指尖滴落,落在脚边,像一串极短的脉冲。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天边已经泛起蟹壳青。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周原回头,看见梁言许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过来,睡衣外面套了件明显大一号的外套。
“师兄!”男生喘着气,手里拎着一把折叠伞,伞尖还滴着水,“我看到群里消息,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周原愣了一下,目光扫过梁言许的脚——拖鞋边缘沾满泥浆,显然是一路踩着水洼过来的。
“你怎么来了?”
“怕你一个人扛。”梁言许笑,露出虎牙,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透镜,“而且我刚才做梦,梦见集装箱被淹,激光器漂走了,吓醒。”
周原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折叠伞,和自己的长柄伞并排靠在集装箱上。两伞并列,像一对不同波长的激光器,在雨后初晴的空气里短暂同轴。
“水已经排完。”周原说,“但湿度还会反弹,需要开风机。”
“我去搬。”梁言许撸起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腕。周原想拦,男生已经钻进集装箱,几秒后拖着一台小型轴流风机出来。风机叶片上还沾着灰尘,电源线缠成一团。
周原蹲下来帮他理线,指尖碰到梁言许的手背——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更热。风机接电,嗡鸣声卷起潮湿的空气,吹向朝阳的方向。
两人并肩坐在集装箱台阶上,风机的噪音盖过了远处的鸟鸣。梁言许从兜里摸出两颗糖,一颗月亮贴纸,一颗太阳贴纸。
“补偿熬夜。”他把太阳那颗塞给周原,“补充能量。”
周原接过,糖纸在掌心发出轻响。他剥开,把糖含进嘴里——柠檬味,比昨晚的薄荷更柔和,像把 3.7 kHz 的心跳调制到了 523 Hz 的钢琴键。
“集装箱后面有旧长椅,”周原突然说,“可以晒太阳。”
“现在?”梁言许惊讶,“太阳还没出来。”
“快了。”周原抬下巴。
远处,天际线泛起一线金红,像激光器第一次出光时的阈值电流。两人把风机角度调好,绕到集装箱后面,果然有一张掉了漆的长椅,椅面湿漉漉的,却带着木头的温度。
梁言许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坐下,拍了拍身边空位。周原犹豫一秒,还是坐了下去。椅面微凉,雨水透过布料渗进皮肤,他却没动。
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光线穿过雨后残留的水汽,形成一道完整的彩虹,横跨实验楼与宿舍区。彩虹的弧度像一条巨大的光纤,把两个校区连接成一个巨大的环形腔。
梁言许掏出手机,对准彩虹:“师兄,比个心。”
周原没比心,只是抬手,在彩虹的弧度旁比划了一个极小的角度:“这是激光腔的自由光谱区。”
梁言许大笑,笑声被风机的嗡鸣撕碎,又被朝阳重新拼好。
“周原。”他第一次直呼名字,“你看,湿度降到 52 % 了。”
周原低头,温湿度计屏幕上的数字果然稳稳停在 52 %、24.9 ℃。
“误差±0.1 %。”梁言许补充,眼睛亮得像刚校准成功的激光器。
周原侧头看他,阳光穿过男生睫毛的缝隙,在脸颊投下细小的光斑,像一条被精确切割的波导。
“回去吧。”周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九点实验室见。”
“收到!”梁言许跳起来,拖鞋在地面溅起一朵小水花。
两人把风机关掉,收线,回伞。并肩走向实验楼时,初升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频率完全锁定的激光束,在雨后的大地上缓慢扫频。
走到楼梯口,梁言许突然回头:“师兄,刚才那颗糖……”
“嗯?”
“背面也有二维码。”
周原掏出糖纸,果然在太阳贴纸下方,有一串更小的二维码。扫描后,跳出一条音频:
“早安,周原。今天的频率是 523 Hz,对应 C5。——梁言许”
背景里,有风机的嗡鸣,有雨后鸟鸣,还有极轻的,两个人的呼吸声。
周原把手机揣回兜里,抬脚上楼。
阳光透过楼梯间的窗,照在他白大褂的口袋里,那一叠糖纸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一条尚未命名的光纤,正在悄悄传输着新的相干信号。
而此刻的示波器,正安静地躺在实验室的黑暗里,等待下一次雨声,或者下一次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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