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台风夜的零阶干涉
气象台把暴雨预警连跳两级的时候,周原正在给光栅光谱仪做最后的对准。
“橙色转红色,”梁言许举着手机冲进实验室,声音被雨声撕得断断续续,“预计二十一点登陆,阵风十级!”
窗外,天色像被谁打翻的墨汁,云层压到离屋顶只剩一层玻璃的距离。路灯的光晕在雨幕里晕开,像过度曝光的底片。
周原没抬头,只把最后一颗定位螺丝拧到 0.2 N·m,才淡淡回了句:“把应急 UPS 清单给我。”
梁言许把打印纸拍在他胸口,纸角还带着雨水的潮味。上面用荧光笔标了三个红圈:
①激光器电源
②温控循环机
③关键样品仓
周原扫了一眼,把纸折成四折,塞进白大褂口袋:“今晚留守名单?”
“就咱俩。”梁言许咧嘴一笑,虎牙在灯下闪了一下,“其他人怕被雷劈。”
周原“嗯”了一声,转身去关窗。风从缝隙灌进来,吹得记录本哗啦啦翻页,停在凌晨那栏,空白处有一枚用铅笔画的小月亮。
梁言许在后面看着,忽然伸手把那一页折了个角:“备份,万一停电。”
周原没有阻止。窗外第一道闪电劈下来,白光把两人的影子钉在墙上,像两张瞬间固化的全息图。
—
十九点整,整栋楼提前进入应急照明模式。走廊顶灯每隔十米亮一盏,光线昏黄,像老旧的白炽灯丝。
实验室里,梁言许把最后一台 UPS 推到光谱仪下方,插上 IEC 线,指示灯亮起柔和的绿。做完,他抬手抹了把汗,T 恤后背已经湿出一片深色地图。
“湿度 58 %,温度 25.03 ℃。”周原报数,眼睛没离开屏幕,“循环机再降 0.5 ℃,留余量。”
梁言许“哦”了声,蹲下去拧旋钮。指尖碰到金属外壳,被静电打得轻嘶一声。周原侧头,把防静电手环扔过去:“戴上。”
手环是新的,蓝色,标签还没撕。梁言许套在手腕上,魔术贴“呲啦”一声,像某种微小的锁定程序。
风更大了,雨点斜射在窗玻璃,像无数高速粒子轰击靶材。整栋楼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是钢筋与混凝土在共振。
二十点零五分,实验室灯闪了两下,彻底熄灭。
黑暗只持续两秒,UPS 无缝接管。应急灯亮起,照出台面上那台激光器的金属外壳,像一块被月光打磨过的镜面。
梁言许下意识往周原身边靠了半步,肩膀碰到肩膀。体温透过两层单薄的布料交换,像两条同轴光纤的倏逝场短暂重叠。
“怕黑?”周原低声问。
“不是。”梁言许的声音里带着笑,“怕雷劈坏我的溏心蛋。”
他说的是下午偷偷放进样品仓的那只小电饭锅,里面温着两颗昨晚煮好的蛋——给周原的宵夜。
周原没再说话,只伸手把光谱仪的防尘罩拉得更紧。金属拉链在黑暗里划出细碎的火花。
—
二十一点十七分,台风眼抵达城市上空。
风忽然停了,雨却更大。窗外像有人倾倒整盆整盆的水,声音从“噼啪”升级为“轰鸣”。
实验室里,两台 UPS 的电量指示灯从绿色跳成黄色,续航剩余 42 %。
“够撑到十二点。”周原看了眼功耗曲线,“如果不再掉电。”
梁言许盘腿坐在光学平台上,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屏幕亮度调到最低,像一盏小小的灯。他在画草图——一条新的温控回路,用半导体制冷片替代水冷,降低功耗。
周原凑过去看,呼吸落在对方耳侧。梁言许耳尖瞬间红透,笔尖在纸上打了个弯,画出一道多余的线。
“这里,”周原伸出食指,点在图纸中央,“热敏电阻放偏 2 mm,灵敏度会降 5 %。”
梁言许“嗯”了声,把那条线擦掉。橡皮屑落在平台,像一小撮雪。
忽然,整栋楼剧烈一晃,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吱——”的拉长声。
“避雷针击中楼顶。”周原判断。
下一秒,所有 UPS 同时报警——电压瞬降 15 %,循环机的水泵发出垂死般的呜咽。
梁言许猛地起身,膝盖撞到平台边缘,疼得倒抽冷气。周原已经冲到循环机前,手动把泵速调到最低,减少功耗。
“样品仓!”梁言许喊。
两人几乎同时扑过去。样品仓是独立小系统,内部温湿度全靠一块 100 Wh 的锂电池。此刻电池电量显示 27 %,温度 24.8 ℃,湿度 55 %——安全。
梁言许松了口气,下一秒却听见“咔哒”一声轻响。
电饭锅的保温灯灭了。
“……我的蛋。”他小声哀嚎。
周原没忍住,低低笑了出来。笑声被雷声掩盖,却传进梁言许耳朵里,像一条被解码的密文。
—
二十三点零九分,第二道闪电击中校园主配电室。
整栋楼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连 UPS 也熄了火——电池耗尽。
黑暗像固态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梁言许下意识抓住周原的手腕,指尖冰凉。
“别怕。”周原的声音近在耳畔,“跟我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模式。白光划开黑暗,照出台阶、扶手、应急门。
两人一前一后,像走在一条被光切割的隧道里。
走到走廊尽头,周原推开一扇平时不用的防火门。门后是楼梯间,没有窗,风声被隔绝在外,只剩雨点砸在屋顶的闷响。
“去哪?”梁言许问。
“地下一层。”周原说,“备用柴油机房。”
楼梯间更黑,手机光只能照出脚下两级台阶。梁言许一手拽着周原的衣角,一手扶着墙,掌心蹭到粗糙的涂料。
下到地下一层,柴油机的轰鸣扑面而来,像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应急灯亮着暗红色,照出两人汗湿的脸。
周原找到控制面板,按下启动键。柴油机咳嗽几声,终于稳定运转。
“能给实验室送电吗?”梁言许问。
“可以,但只能选一路。”周原扫过面板,“激光器 3 kW,循环机 1.5 kW,光谱仪 0.8 kW……”
“选样品仓!”梁言许脱口而出。
周原看他一眼:“样品仓功耗最低,但优先级最低。”
“里面有蛋。”梁言许坚持。
周原没再说话,手指在开关上停留两秒,最终拨向“样品仓”那一档。
柴油机怒吼一声,电流顺着备用线路爬回四楼。
黑暗里,样品仓的指示灯重新亮起,像一颗小小的、倔强的星。
—
回到实验室,梁言许第一时间打开电饭锅。两颗溏心蛋在温水里晃了晃,蛋白微微发颤,像两颗尚未凝固的激光介质。
“还好没凉透。”他松了口气,用一次性勺子捞起一颗,递到周原面前。
周原接过,指尖碰到蛋温,忽然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把热鸡蛋贴在额头的触感。
两人蹲在应急灯下,分吃两颗蛋。没有盐,没有酱油,只有最原始的蛋香和雨声。
梁言许咬了一口,蛋黄流到下巴,他慌忙去擦,却越擦越花。周原看不下去,抽了张纸巾,直接按在他嘴角。
纸巾吸走蛋黄,也吸走两人之间最后一丝尴尬。
“周原,”梁言许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刚才……谢谢你选样品仓。”
“不是为蛋。”周原说,“是你。”
梁言许怔住,蛋黄挂在嘴边忘了擦。
周原别过脸,耳尖在应急灯的暗红里几乎透明:“我怕你饿。”
雷声再次滚过楼顶,像巨大的鼓点。
梁言许笑了,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线:“那下次,我请你吃面。”
“好。”周原应得很快,像怕雷声掩盖。
—
凌晨一点零三分,台风眼移出城市。
风小了,雨变成细密的针。主电网抢修成功,整栋楼灯光齐亮。
两人站在实验室中央,被突如其来的白光刺得眯起眼。
光谱仪的石英窗口已经恢复澄澈,激光器重新出光,示波器上的 3.7 kHz 安静如初。
梁言许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啦声:“收工?”
“收工。”周原点头。
两人一起关灯,锁门。走廊里,梁言许突然停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
“给你。”
周原展开——是那张被折了角的记录本页,上面的小月亮旁边多了一行铅笔字:
“台风夜零阶干涉:雨声 心跳 = ?”
最下方,梁言许用尺子画了条直线,标注:
“误差:无。”
周原把纸重新折好,放进白大褂胸前的口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电梯下到一楼,玻璃门外的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漂浮着泥土和栀子花的混合香气,像一条被雨水洗净的光纤。
梁言许撑开那把折叠伞,伞面印着七色光谱条纹,在路灯下晕出柔和的光晕。
“送你回宿舍。”他说。
周原没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小径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偶尔重叠,偶尔分开,像两条尚未完全锁相的激光束。
走到 17 号楼门口,梁言许停下脚步,把伞往周原那边倾了倾:“师兄,晚安。”
周原接过伞,指尖碰到对方手背,温度交换,像一次无声的握手。
“晚安。”
梁言许转身跑上楼,拖鞋在台阶上啪嗒啪嗒,像一串不规则的脉冲信号。
周原站在原地,抬头看。三楼窗口亮起灯,一个剪影探出来,冲他挥了挥手。
周原也抬手,幅度很小,却足够让心跳漏掉一拍。
他转身,走向 20 号楼。
雨后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他额前的碎发。胸前的口袋里,那张折成方块的纸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一条尚未命名的光纤,正在悄悄传输着新的相干信号。
而此刻的示波器,正安静地躺在实验室的黑暗里,等待下一次雨声,或者下一次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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