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光谱仪里的生日烟火
台风过境的第三天,A 城的天空像被高压水枪冲洗过,云层稀薄得几乎透明。
下午四点整,物理学院恒温楼四层的光谱分析室却提前亮起了一排暖黄色的灯——那是梁言许偷偷把顶灯换成了 3000 K 的暖色温,理由是“冷白光让人忘记今天是周师兄生日”。
周原本人对此毫无知觉。他上午九点进实验室后,就再没抬头看过窗外。台式温湿度计被他调成了静音,只有偶尔闪动的绿色小点证明它仍在工作。
直到下午四点十七分,示波器屏幕上的 3.7 kHz 曲线突然跳出一个极细的毛刺,持续 0.4 秒,幅度 1.5 mV。周原皱眉,刚想放大,身后“啪”的一声轻响——灯灭了。
不是停电,是有人拉下了总闸。
黑暗只持续了两秒,一束冷白色的激光从天花板正中央射下来,正落在光谱仪的入口狭缝。光束里漂浮着细碎的尘埃,像一条被凝固的银河。
下一秒,激光被高速旋转的光栅切割成七色扇面,红、橙、黄、绿、青、蓝、紫,依次扫过整间实验室。
周原下意识抬手挡光,却在指缝间看见梁言许站在操作台后面,怀里抱着一只 20 cm × 20 cm × 20 cm 的黑色盒子,盒子顶部嵌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衍射光栅。
“Happy birthday, Dr. Zhou.”
男生声音不大,却在空荡的房间里激起一圈圈回声。
周原愣住。
梁言许把盒子放到光学平台上,掀开顶盖——里面是一只 3D 打印的迷你激光干涉仪模型,缩比 1:20,光路、支架、甚至调谐旋钮都清晰可见。
最中央,用透明树脂打印的干涉腔里,悬浮着一张卷成筒状的纸条,像一条被时间凝固的光纤。
周原伸手,指尖碰到树脂外壳,温度比室温低 0.8 ℃——那是梁言许昨晚把它放进低温恒温槽定型的结果。
纸条缓缓展开,黑底白字:
“我的实验数据里,最准的一项是——喜欢你的概率,100 %。
置信区间:此生±0 s。
观测者:梁言许。
被观测者:周原。”
落款下方,画了一只小小的太阳,旁边用铅笔标注:“样本编号 004,不可重复,不可销毁。”
周原的指尖停在“100 %”上,像被某个阈值电压钉住。
梁言许在旁边轻声解释:“树脂折射率 1.495,和你最喜欢的近红外波段匹配。纸条用的是热敏纸,温度低于 20 ℃就会显影,高于 25 ℃会褪色——所以,你得在 25 ℃以下打开,才能看见完整内容。”
周原这才注意到,实验室空调被调到了 23.8 ℃,比平时低 1.2 ℃。
“你调了整栋楼的温控?”
“只调了光谱室。”梁言许眨眼,“我跟后勤老师说我做低温荧光,批了四小时。”
周原垂眼,把纸条重新卷成筒状,放回干涉腔。树脂外壳在他掌心微微发烫,像一条被激活的波导。
下一秒,梁言许按下遥控器——屋顶的激光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圈暖黄色的 LED 灯带,沿着天花板走成一条闭合的回路,像一条被驯服的电流。
灯带中央,挂着一只小小的电饭锅,正是台风夜断电的那只。此刻它正亮着保温灯,里面温着两颗溏心蛋,蛋白边缘被酱油染出琥珀色的花边。
“补生日蛋。”梁言许说,“这次有盐,也有酱油。”
周原没动,只抬眼看梁言许。男生今天穿了件白色卫衣,胸前印着一行极小的公式:“Δt = 0”。
“什么意思?”周原问。
“时间差为零。”梁言许答,“就是现在。”
周原终于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大约 0.3°,却足够让 LED 灯带的光在他眼底碎成无数细小的光谱线。
两人蹲在光学平台边,分吃那两颗蛋。蛋白入口即化,蛋黄流心,咸淡刚好。
吃到一半,梁言许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只 U 盘,推到周原面前:“礼物二号。”
U 盘外壳是 3D 打印的,形状像一条微型光纤,接口处嵌着一粒 1 mm × 1 mm 的衍射光栅。
“里面是什么?”
“雨声。”梁言许说,“台风夜录的,降噪、滤波、压缩,最后混进我的心跳,做成了 5.1 声道。耳机插进去,可以听见我们当时的实时误差——±0.0 Hz。”
周原把 U 盘攥进掌心,金属外壳被体温捂热。
“还有礼物三号。”梁言许神秘兮兮地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是一包全新的薄荷糖,糖纸全部换成了星空底,每颗糖背面印着不同的月相。
“从今天到明年今天,一共 365 颗。”他说,“每天一颗,误差±0 天。”
周原没说话,只是把那包糖接过来,掂了掂重量——正好 182.5 g,误差±0.5 g。
他把糖放进口袋,站起身,走到光谱仪前,手动调节入射狭缝。七色扇面再次扫过整间实验室,像一场无声的烟火。
烟火尽头,梁言许站在光里,对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周原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掌心温度 36.8 ℃,指尖 34.2 ℃,温差 2.6 ℃,却在下一秒被迅速抹平。
“周原,”梁言许轻声说,“我可以申请长期观测你吗?”
光谱仪的光栅恰好转到红色波段,一束暖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指尖,像一条被精确校准的干涉条纹。
周原握紧那只手,声音低而稳:
“批准。观测周期:此生。误差:无。”
LED 灯带在这一刻熄灭,实验室重归黑暗,只有光谱仪的七色扇面仍在无声旋转,像一场只属于两个人的生日烟火。
烟火尽头,两颗心跳的频率终于完全重合——
3.7 kHz,523 Hz,以及某个尚未命名的、只属于他们的新频率。
烟火散尽,黑暗像一块厚重的黑绒布,把两人连同那台仍在缓缓旋转的光谱仪一起包裹。
梁言许的指尖还停在周原的掌心,温度交换完成,心跳却开始以新的相位叠加——快一拍、慢一拍,再趋于同步。
周原先松开手,声音低哑:“先把灯打开,安全程序还没走完。”
梁言许“嗯”了一声,却没动,黑暗里他的眼睛亮得像两点磷光:“再等五秒,让我把这段数据写进视网膜。”
周原由他去了。五秒之后,梁言许按下遥控器,LED 灯带重新亮起,却是极暗的 5 % 亮度,像一条在深夜巡航的电流。
他把 3D 打印的迷你干涉仪模型抱到光谱仪旁边,接上一条单模光纤。光纤末端是一颗 0.5 mW 的微型激光器,红光像一截凝固的珊瑚。
“给你看第四件礼物。”
梁言许打开电脑,导入一段代码。屏幕黑底绿字,光标闪烁——是一段 LabVIEW 程序,名字叫「ZhouLiang_Coherence」。
运行。
激光器开始以 1 Hz 的频率慢速扫频,光谱仪的七色扇面随之呼吸般明灭。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的 LED 灯带同步跟随激光波长变化:
红光时,灯带变暖;绿光时,灯带变冷;蓝光时,灯带熄灭。
整个实验室变成一只巨大的、会心跳的激光腔。
周原站在光栅前,被色彩一次次刷过,像被反复写入与擦除的存储器。他伸手,掌心向上,让红光落在指纹里——皮肤纹理瞬间变成清晰的衍射图样。
梁言许在旁边解释:“我把你的指纹扫描成相位图,刻进激光扫频的触发序列里。现在,每一次红光闪过,都在你的掌心里重建一次完整的你。”
周原没说话,只是把掌心翻过来,让红光透过去,照亮腕骨内侧那颗小小的黑痣。
“第五件礼物。”梁言许的声音忽然低下去。
他走到实验台最里侧,掀开防尘布——那里摆着一台早已退役的 He-Ne 激光器,腔长 30 cm,输出功率 0.8 mW,橘红色的光束像一条老派的时间轴。
“我把它修好了。”梁言许拍了拍金属外壳,灰尘在光束里起舞,“今天 17 点 32 分 00 秒,它刚好服役满 10 年,我想让它最后一次出光,为你庆生。”
周原抬眼,橘红光束穿过实验室的黑暗,像一条从十年前射来的箭。
梁言许按下开关,激光器发出熟悉的“嗒”一声,光束稳稳地落在对面墙上,形成一个直径 3 mm 的光斑。
光斑里,用荧光笔预先画的小太阳正被橘红光一点点照亮,像被重新点燃的星。
“十年前,这台激光器第一次出光,我在本科实验室里第一次见到干涉条纹。”梁言许轻声说,“那时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用这条光为一个人过生日,那个人一定是我此生最重要的观测对象。”
周原走到光束前,抬手,让光斑落在自己胸口,恰好盖住白大褂口袋里那包 365 颗薄荷糖的位置。
橘红光穿过布料,照出糖纸上的第一颗月相——朔月,纯黑,像一条尚未写入故事的空白通道。
“第六件礼物。”梁言许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金属片,只有名片大小,表面蚀刻着密密麻麻的衍射光栅。
“我把今天所有的光——激光、LED、闪电、甚至你眼里的反光——全部采样,做成一张全息光栅。只要用白光照射,就能重建这一秒。”
周原接过金属片,指尖触到凹凸的纹路,像触到一条被冻结的光谱。
“最后一件。”梁言许忽然单膝蹲下,从背包最底层拿出一个真空密封的透明小瓶,里面是一粒极小的、闪着蓝光的晶体。
“BBO 非线性晶体,昨晚用台风夜的闪电电流极化,折射率 2.1,相位匹配角 23.7°。”
他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把它嵌在你的激光腔里,下一次闪电,我们就能在实验室里造出一束真正的白光激光——像生日蛋糕上的烟火,也像……”
他停住,没再说下去。
周原蹲下来,与他平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也像什么?”
梁言许舔了舔唇,耳尖红透:“也像我愿意给你的,整个可见宇宙。”
黑暗里,橘红光斑静静燃烧,像一颗永不熄灭的超新星。
周原伸手,接过那粒 BBO 晶体,放进白大褂口袋,与 365 颗薄荷糖、全息光栅、指纹相位图、雨声 U 盘、3D 打印干涉仪模型、退役 He-Ne 激光器一起,组成一条新的光路。
他站起身,向梁言许伸出右手。
这一次,不是掌心向上,而是掌心向内——邀请。
梁言许把手放上去,两人的指尖在橘红光里重叠,像两条光栅终于对准了刻线。
周原低声说:“观测开始。记录时间:2023-09-03,22:47:00。样本编号 007,备注:整个可见宇宙。”
梁言许笑了,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橘红光斑里,溅起细小的光尘。
光尘升起,又落下,像一场无声的烟火。
烟火尽头,周原俯身,在梁言许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温度 36.8 ℃,湿度 55 %,误差: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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