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余震里的校准常数
台风的尾巴还没有完全离开 A 城,气象台却在凌晨四点零五分追加了一则“余震提示”——一场 4.2 级的浅源地震,震中在距校区直线距离 12 公里的断裂带。
周原是在摇晃中惊醒的。宿舍铁架床发出“咯吱咯吱”的金属疲劳声,天花板吊扇左右摆动,像失衡的陀螺。
他第一反应不是逃生,而是伸手去摸枕边手机——
【恒温楼 4 层地震烈度 4 度,激光隔振台位移 0.7 μm,误差超出±0.1 μm 阈值,触发三级警报】
屏幕的冷光映出他瞬间清醒的眼睛。
0.7 μm——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一粒尘埃的直径,对激光干涉仪却是足以让相干长度崩溃的鸿沟。
他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走廊里一片混乱,拖鞋踢踏、惊叫、门板撞击声此起彼伏。
周原逆流穿过人群,白大褂披在肩上,手里攥着那只永远随身携带的防震硬盘盒——里面有他三年来的全部原始数据。
17 号楼 503 的门虚掩着,梁言许正趴在门口系鞋带,T 恤反穿,标签在外面,头发乱成台风过境后的草。
“去实验室?”他问。
“嗯。”
“我一起。”
“危险。”
“更危险的是你一个人。”
两人对视两秒,周原侧身让出通道。梁言许顺手拎起门后的应急灯,灯身还贴着一张手写的小太阳贴纸——台风夜留下的存货。
—
凌晨四点二十,校园路灯在余震中明明灭灭。
雨后的地面积水未退,路灯把水面照成一块块晃动的镜子,映出两个奔跑的影子。
恒温楼大门敞开,保安大叔抱着收音机在门口喊:“余震未结束,进楼风险自负!”
周原刷卡,闸机“滴”一声放行。
电梯停用,楼梯间应急灯忽亮忽暗。
梁言许打开手机手电,光束在墙壁间乱跳,像失控的扫描振镜。
四楼走廊静得诡异,只有天花板管道里残存的雨水“滴答、滴答”砸在金属托盘上。
实验室的门框在地震中轻微变形,门闩卡死。
周原抬腿就踹——“砰”一声巨响,门被暴力拆开,防震地脚螺栓在地面拖出白色划痕。
空气里弥漫着绝缘漆和臭氧的味道。
激光隔振台被四根钢丝绳悬吊在半空,台面倾斜 0.3°,像一艘失去平衡的船。
示波器屏幕一片雪花,右上角跳动的红字像警报灯:
【ERR:Fringe lost】
干涉条纹丢了。
梁言许把应急灯放在台面上,白光打在周原侧脸,照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先复位姿态。”
周原单膝跪在隔振台边缘,手动释放液压锁。
钢丝绳发出“咯吱咯吱”的金属摩擦声,台面缓慢回落至水平。
接着,他打开激光器,红光在黑暗里切开一条笔直的线,却在干涉腔里碎成无数闪烁的散斑——条纹还在漂移。
“地震改变了腔长。”梁言许低声说。
“不止。”周原指向角落的温控循环机,“水管爆裂,湿度飙到 71 %。”
地面一滩清水,正从破裂的软管口汩汩涌出,像一条失控的暗河。
梁言许立刻去关水阀,手指被冰水激得发红。
周原则打开备用干燥气瓶,氮气嘶嘶注入,湿度计数字开始艰难下滑:70 %…69 %…68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余震监测 App 仍在推送:
【04:31:12 M2.8 余震深度 6 km】
【04:33:45 M3.1 余震深度 5 km】
每一次推送,楼体都伴随一次轻微颤抖。
示波器上的散斑随之跳动,像心脏的心电噪声。
梁言许突然按住台面:“周原,你听——”
黑暗里,传来极轻的“嗒、嗒”声,频率约 0.5 Hz,与余震周期同步。
那是激光腔镜架的微调螺丝在重力作用下自行旋转——一个只有 0.2 mrad 的微小角度,足以让光程差漂移半个波长。
周原屏住呼吸,从工具箱里摸出 0.8 mm 内六角扳手,像外科医生拿手术刀。
梁言许打开手机手电,为他照明。
光束穿过扳手金属表面,反射出两圈刺眼的光晕。
周原俯身,耳廓几乎贴上镜架,手指以 0.01 N·m 的力矩逆时针旋了 1/8 圈。
散斑瞬间收束,一条清晰的干涉条纹重新浮现。
示波器红字跳回绿色:
【Fringe OK】
两人同时吐出一口气,额头相抵,汗珠在鼻尖交汇,像两条光路的相干叠加。
—
然而,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地震导致地基沉降,激光平台虽然回平,但绝对高度下降 2.1 mm。
这意味着整个光路需要重新对准——从激光器到分束器,从反射镜到探测器,共 14 个光学元件,每个元件的俯仰、偏摆、平移都必须重新计算。
周原打开平板,调出昨晚的备份坐标,屏幕上的数值与实时反馈一对比,差值栏一片刺目的红。
“全部重做。”他说。
梁言许没有异议,转身去搬光学升降台。
升降台是铝合金的,重 18 kg,平时需要两个人抬。
梁言许弯腰,一口气把它抱离地面 3 cm,却因重心不稳晃了一下。
周原及时托住底座,两人手指交错,掌心温度再次交换。
“我来。”周原低声说。
“一起。”梁言许坚持。
他们像抬担架一样把升降台搬到光路中央,每走一步,地面残留的积水就溅起细小的水花,像被扰动的干涉图样。
对准工作枯燥而漫长。
激光笔的光斑在墙上游走,像一颗固执的星。
梁言许负责粗调,周原负责精调。
粗调需要力量,精调需要耐心。
汗水从周原鬓角滑到下巴,滴在光学平台的黑色阳极氧化层上,形成一个个细小的圆点。
梁言许用袖子给他擦汗,袖口立刻湿透。
05:12:00,第一束重新对准的激光终于穿过最后一个针孔,落在探测器中心。
示波器上出现一条完美的 3.7 kHz 正弦波,幅度 1.024 V,信噪比 54 dB——比地震前还好 2 dB。
梁言许咧嘴一笑,虎牙在应急灯下闪了一下:“因祸得福。”
周原却没放松,他打开记录本,写下新的一行:
“2023-09-05,05:12:37,震后重调,光路误差±0 μm,湿度 52 %,温度 24.9 ℃。
校准常数:梁言许 = 0.1 N·m 力矩 36.8 ℃体温。”
写完,他把笔递过去:“签名。”
梁言许接过笔,在日期下方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在括号里补了一行小字:
“观测者:周原,被观测者:我。”
字迹歪歪扭扭,却像一条刚刚锁相的条纹,清晰到刺眼。
—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余震终于停歇。
校园广播响起机械女声:“地震应急响应解除,请师生注意安全,有序返回宿舍。”
实验室里,两人瘫坐在光学平台边,背靠着背。
梁言许头一歪,枕在周原肩上,声音带着倦意:“师兄,我腿软。”
周原侧头,看见男生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汗珠,像一条尚未蒸发的光谱线。
“那就歇会儿。”他说。
梁言许轻轻“嗯”了一声,呼吸很快变得均匀。
周原没动,让他枕着。
窗外,第一缕阳光穿过雨后残留的水汽,照进实验室,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阳光的温度 24.9 ℃,湿度 52 %,误差:无。
而那只被重新校准的激光干涉仪,正在晨光里安静地闪烁,像一颗终于找回节奏的心脏。
周原微微侧头,把肩膀放得更平,让梁言许的呼吸贴在自己颈侧。晨光一寸寸爬上光学平台,像缓慢扩束的激光,将两人的影子拉成一条细长的干涉条纹。汗珠在梁言许睫毛尖端悬而未落,折射出一粒极小的彩虹;周原屏住呼吸,仿佛怕扰动那粒悬停的色散。
他伸手,从白大褂口袋掏出凌晨写好的校准卡片,在背面补上一行极轻的字:
“余震后零位移,观测者与被观测者均保持相干。”
写完,他把卡片塞进梁言许半开的掌心,指尖顺势扣住对方指缝——温度 36.8 ℃,相位差 0°,误差:无。
窗外,广播再次响起,风吹动窗帘,像给这条尚未命名的光路加上了一段柔和的调制。
阳光彻底铺满实验室,尘埃在光束里起舞,像被重新写入的散斑噪声,温柔而笃定。
梁言许在睡梦中微微动了动嘴角,像在无意识地回应那条新写入的散斑。周原用指腹替他抹去睫毛上的汗珠,指尖带起一点虹彩,落在两人相扣的指缝间。尘埃在光束里旋转,像一枚极小的偏振片,替他们筛掉所有不相干的噪声,只留下同频率的心跳,安静而长久。
光束里,微尘在布朗运动中偶尔相撞,像随机相位噪声里跳出的相干尖峰。周原屏住呼吸,让肩膀成为梁言许最稳的隔振台;每一次心跳的微小起伏,都被他悄悄记在心里,像给激光腔写进一条新的反馈曲线。
梁言许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抵在周原掌心,温度交换的瞬态被拉得很长,像一条时间常数趋于无穷的热弛豫。
窗外,银杏叶上的水珠终于坠落,在窗台溅起极轻的“嗒”声——频率恰好 2.1 Hz,与两人此刻的呼吸拍频重合。
周原垂眼,把这滴水声也写进记录本最后一行:
“余震后 2 h 15 min 36 s,叶落水溅,相干长度无限。”
写完,他把笔帽扣上,发出极轻的“咔哒”,像给这条刚刚锁相的光路,按下永久的保存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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