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落日渐渐坠落,程雅音手握缰绳,不敢有一丝松懈,心中却越来越焦灼。
不知是不是因失血疲倦,刚刚裴颂声靠在她肩头,呼吸轻得几不可闻。她惶恐无极,连连唤了好几声,终于把他唤醒。
感觉到他垂在自己肩窝的头缓缓动了动,呼吸轻轻喷洒在她耳畔,程雅音压抑许久的哭腔顿时就压不住了,哽咽着说:“你不要睡,跟我说说话,我真的很害怕。”
害怕他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裴颂声似是轻轻叹了一声,在她耳边唤道:“阿筝。”
“嗯,我在,你说,我听着。”
“其实,我已经喜欢你,很久很久了。”裴颂声气若游丝地说,“从小的时候起,从我还不知你的相貌名字的时候起,我就喜欢你了。只是,我实在太傻太笨,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当怎样,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那时候年岁小,我总想着,等长大了,我就上门求娶你,可我又担心,我这样呆板沉闷的一个人,一定不能讨你欢心。
“我想能每天都看见你,但更想你能和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活的自在快活。反复纠结好多年,怕贸然求娶惹你不快,又怕你真的遇到喜欢的人,从此以后我们就再无可能……你看,我是这么一个犹豫不决的男人,你是不是很失望?”
程雅音已是泪雨滂沱,一颗心像被泡在酸水里,涩痛难忍。她努力克制着嗓音中地哽咽颤意,故作松快地说:“才不会。幸亏你那时候没有贸然向我父亲提亲,不然我真的可能会被吓跑。我们命中注定要好事多磨,这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等这些事情过去了,以后就是我们的好日子。”
她感觉到裴颂声的呼吸轻轻地拂过耳廓,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把脸靠上她的侧脸,依恋地贴蹭,“你说得对,上天自有安排……三年前的事情,于你是一场命中劫难,那时候的我固然心急如焚,一心想救你性命,但夜深人静时,我却忍不住在想,这是不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我想把握住,即便只能用这种卑劣的方式强留你几年,只要能每天看见你,能和你多说几句话,我就再无遗憾了。”
几缕泣音泄出齿关,程雅音抽噎着说:“对不起,这一切,我都知道的太晚了。”
“是我坦白的太晚了。”裴颂声的心里溢满苦涩,想抬手替她擦去眼泪,却已经连这一丝气力也无。他顿了顿,声音也颤抖起来:“我总想着,如果你不喜欢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于你而言只会是负累。如果你喜欢我,那之前所有的事情都不算是错过。我走了多长的路,我自己知道就好了。但是我怕,这次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出口了。”
“不会的!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回家的!”
程雅音这样说,可是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前路仿佛永无尽头,身后又有不知何时会寻踪而来的追兵,她心里一片彷徨。
不知是失血还是毒药在体内扩散的原因,她能感觉到,裴颂声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他的手渐渐无力抱住她,垂落在了身侧。程雅音把他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腰间,可他还是脱力。为了不让他在奔马的颠簸中掉下去,程雅音只能分出一只手紧紧把他的双手抓合在腰间,这样一来,马速就被迫慢下来,归京更是遥遥无期。
裴颂声的时间已然不多,再这么拖延下去,就是回到盛京也来不及了。
而且乾川别苑中,还有一个亟待她相救的夏常欢。
重重焦灼压在程雅音心头,她没有时间崩溃犹豫,只能咬着牙前进。
裴颂声怎能体察不到她的心境,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把我留在这里,你先回去吧。”
“不行!”程雅音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回去的。”
“阿筝,你心里很清楚,夏老板帮助我们逃出来,她现在落入津安王手中,倘若不能及时回去搬救兵得话,多拖延一刻,她便多一分危险。”裴颂声显然已虚弱至极,喘了几声,继续说道,“至于我,只剩不到十二个时辰了,你带着我是无法快马赶回去的,不如就把我放在这里,你自己快马加鞭赶回去,找汪太医来救我。”
程雅音咬着牙,没有说话。
裴颂声知道她的顾虑,气若游丝却又郑重万分地说道:“阿筝,我答应你,一定会撑下去,等到你回来。”
程雅音心中挣扎几番,终于一勒缰绳,寻了个隐蔽的山洞,扶着裴颂声进去安置。
天已黑透,程雅音借着洞口的微弱月光,替裴颂声拔出后肩的箭矢,撕下一角裙摆绑好他的伤口。裴颂声一直垂着眼睛任她处置,眼皮眨动的速度都缓慢很多,似乎气力难支。
草草处理好他的伤口以后,程雅音捧着他的脸说道:“你不要睡,一定要撑着,等我回来。”
裴颂声望着她,苍白的唇角慢慢扯出一个安心的笑容,轻轻点头。
程雅音依依不舍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到洞口时,回头看他苍白虚弱的模样,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在夜色中。她几步奔回来,用力抱住他没受伤的那侧肩膀,泪流满面,“裴颂声,你听着,不管是杨之澜和姚菀娘,还是陆时远和璇黎,都不是我们的故事,潦草收场也绝不是我们的结局。我向你保证,等我们都平安回家以后,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和你一起写我们的故事。所以你绝不能失约,一定要撑住,等我回来。”
裴颂声抬起一只手,放在她背后,说:“好。我答应你。”
*
盛京的东城门口,简烛已经守候多日。
那日大人出城追赶津安王的车驾,他领命去通知薛大人,于是落后一步。等他正要带人出城的时候,却与原本跟在大人身边的人在城门口迎面碰上,大人和夫人都不知所踪。
一问才知,是大人让他们回来的,且大人当时情形古怪,他们不知到底是何情况,又不敢抗命,只好先一步回来。
简烛立马明白,大人的离魂散又发作了。薛大人和他立即追出城去,找到大人毒发的地方,却没见到人,地上的车辙和马蹄印也都不见了,显然已被细致清理过。一伙人就像凭空蒸发一样,再无音讯可寻。
当时简烛看见薛大人的脸色很不好,咬着牙说这都是津安王所为。他说要回去将此事上报大理寺,可等了两天不见下文,简烛耐不住去大理寺询问,才知薛大人竟被大理寺卿胡大人关了起来。
简烛立刻去寻求裴太傅的帮助。裴太傅知道儿子失踪,自然心焦不已,到处派人搜寻却一无所获。儿子儿媳不会无辜消失,裴太傅诘问简烛到底发生了缘故,简烛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本以为事关重大,老大人一定会上报朝廷,请求兵马支援,助他营救儿子,却没想到裴太傅听闻以后,脸色凝重地沉默许久,最终仍是没有大张旗鼓,只是以大人与夫人被贼匪所掳为由,请求兵马司派兵搜寻。
已经半个多月了,依旧毫无消息。
这半个月,简烛几乎住在城门边上,每日远眺道路尽头,期望有一天大人和夫人能够出现。这一日又照旧守候到深夜,守城的士兵都佩服他的忠义,却也忍不住上前劝道:“你这样枯等着也是无用,你家大人若真是被贼匪所掳,这么多天了,怕是早已遇害。”
简烛置若罔闻,依旧执着地望着前方。
士兵叹了口气,继续守自己的岗。
已到了宵禁时分,这个时候,官道上不会再有人通行,简烛却远远地看见了似乎有个人骑着马,正朝这边奔过来。
他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继续看,那人越来越近,连马蹄声都渐渐清晰可闻。简烛心跳大作,举着火把跑过去,看清了马上坐着的人,发髻散乱,面容憔悴,脸色苍白,眼睛里却燃着火——
“是夫人!”
*
程雅音入城不过半个时辰,便匆匆带着一队人马再度出城,夤夜奔驰,终于在黎明时分到达了盛京与乾川交界处,裴颂声藏身的那处山谷。
程雅音一整夜不合眼不离鞍,全靠着一股信念支持着没倒下来,到了地方勒马急停,几乎是滚下马来,不等人搀扶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山洞口跑。
“裴颂声,我来了!”
她一把掀开洞口遮盖的乱草,浑身的血液却刹那冻结。
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
周身大氅披盖的汪太医提着药箱跑过来,朝里看了一眼,惊诧道:“裴大人呢?只剩几个时辰了,再不施针解毒,他就危险了呀!”
程雅音如梦方醒,脚步虚浮地在附近奔走寻找。裴府的下人也都纷纷找寻,附近很快被找遍,却不见裴颂声踪影。
简烛一颗心如坠冰窟,看着程雅音的脸色,只能打起精神,强作镇定说道:“大人在这里等了一夜,定是饿了渴了,去哪里找吃食了。所有人,立刻上马,扩大范围寻找!”
程雅音丢了魂似的,听见简烛的话,也欲上马,走了一步便脚下一软,跌在地上。简烛忙过来扶她,她却在地上枯坐着,双目失神。看得出来她已是心力交瘁,若不是为了大人强撑着一口气,怕是早就昏死过去了。
简烛不忍再看她的表情,别过头去,说道:“夫人劳累了一夜,且在这里等着吧,我们一定会找到大人的。”
程雅音注视着天际攀升的晨光,天越来越亮,她的心却越来越冷,喃喃地说:“我把他扔下了。”
不止简烛,连汪太医也于心不忍,劝慰道:“这怪不得夫人,你若不及时回盛京找到我,便是将裴大人带回来了,恐怕也无力回天。”
耳边的声音都只是一片混沌的嗡鸣声,程雅木然地望着空洞的山洞,喃喃自语:“明明说好了要和他一起回家的,我却把他丢下了……我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呢,他还受着伤,流了好多血,我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都是我的错……”
晨曦渐渐落满她的肩头,太阳高挂天际,程雅音却觉得,她的天再也不会亮了
程雅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最后她控住不住,放声痛哭起来:“是我舍弃了他,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如果我没有喂他吃下解药……怎么办,都是我,都是我……”
临走之前,她还信誓旦旦地对裴颂声说一定会回来找他,没想到那就是永别。
程雅音哭得肝肠寸断,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在崩塌。她没有听见汪太医的安慰,没有听见简烛惊喜的声音,也没有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唤,直到落入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仿佛有人把她从地狱拉回人间。
“阿筝,我在。”
程雅音睁开朦胧的泪眼,清俊的眉眼在她眼前逐渐清晰,她哭得头脑发昏,好半天才问:“这是幻觉吗?”
“不是幻觉,是我。”裴颂声心疼地擦去她满脸泪痕,“天将明的时候,津安王府的人来这边搜寻,我便去别处躲起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程雅音怔怔地看着他,心口渐渐热起来。裴颂声说:“我答应过你,会等你回来,就不会失约。我还要和你一起,去写我们的故事。”
程雅音眼睫一颤,两行热泪又滚滚而下,这一次却是满含庆幸。还没来得及回应,裴颂声却再难支撑,眼睛一闭便晕了过去。
所有人大惊,程雅音惊骇失措,汪太医立刻提着药箱过来:“别急,我这就给他施针拔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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