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序满意一笑，凑近了些，俯身道:“少君，别挣扎了!药效最强的麻醉散，中招者头晕目眩，浑身乏力。没了我，你是眼盲无力，寸步难行，又能去哪儿呢?”
伍常抬手扶额，缓了一阵，还欲站起，却是再次摔了回去，灰头土脸，满身沙尘，引得那马儿一阵嘶鸣。
萧无序一拉缰绳，把那白马牵得远了些，刚一蹲下，便撞见了伍常那双红瞳，神情恍惚，看得她心下一颤。
转瞬间，这家伙竟是面色煞白，汗如雨下，碎发微垂间，眸中闪烁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寒光。
手臂上的力道越发清晰，可每次都是刚一蓄起，便又尽数消散。挣扎一阵，伍常松开萧无序，再次摔坐在地。
萧无序一阵心疼，抬手抚去他面上的灰，认真道:“我知道你难受，可要救人也不是这么个救法，还需从长计议，还有那漓……”
“你走吧。”不待萧无序说完，伍常却是冷声打断她。
萧无序半晌没回过神，嘴角轻扯道:“什么?”
循声望去，伍常隐约瞧见一道模糊的轮廓，尽力与她对视，道:“说这么多，你无非是不想像我这般去送死……”
不知是药效太重，还是飞沙扑面，伍常捂住胸口，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眼眶泛红，浑身力道骤减，每咳一声，面上的煞白便浓上三分。
萧无序下意识抬手，伍常却是拦住她，笑道:“也是……这才几天啊，我们根本就没什么交情，你也不必来蹚这趟浑水。”
萧无序背脊一寒，哆嗦着收了手，眸光轻敛，勉强笑道:“你是这般想的?”
“既是大相师，又何必陷于一个小小的芜茔?你还是走吧，离了芜茔，天高地阔，到哪儿容不下你。”
萧无序面色也跟着白了几分，咬牙道:“伍常……”顿了顿，她忽然一笑，“我若是不走呢?”
伍常也勉强一笑，道:“事已至此，你也没什么价值了，之后的事也不劳你操心了。”
萧无序心下又是一沉，沉默半晌，还是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从今往后，你都无需留在我身边……我不需要你了，你走吧。”声音微弱，落在萧无序耳中，却是字字清晰。
心弦微动间，萧无序勉强一笑，道:“若没记错，我在你身边才待了几天，你便要解雇我?”
“是。”
回得干脆利落。
萧无序心头先是一阵酸楚刺痛，旋即又被一股无名烈焰灼烧，她眼眶一热，目光像钉子般锁在伍常身上，万语千言哽在喉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虽然没待几天，但对这一位的性情，萧无序已洞悉分明。面覆冰霜，缄口不言，他是心意已决。
既如此，萧无序也不再多言。
“好!”
说罢，萧无序抬眸起身，从袖中摸出解药朝伍常一洒，旋即侧过身，拍落手中的粉尘，沉声道:“你我至此两清，你爱去哪儿去哪儿，都不关我的事，我也管不着！”
暮色四合，身后陷入一片死寂。
忽闻缰绳铮然一振，马鞍随之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等萧无序匆忙转身，但见一骑绝尘而去。
“敢这么对待本相师……”萧无序越看越气，一脚踹得沙尘漫天，“真是岂有此理!咳咳咳……”
铁蹄踏碎黄沙，哒哒声渐行渐远，终至杳然。
“亏我还真以为遇到个明主，数日下来，也不过如此！”
气罢，萧无序转身往回走，走了一截，仍是心下窝火，又猛然转身，指着那身影消失之处，怒声道:“伍常，你有本事就别后悔!!走就走，你真当本相师稀罕呐!再见!!”
“再也不见!!”萧无序又一次转身纠正道。
逃难者如浊流般不断膨胀，萧无序被人潮裹挟着向南城渡口蠕动，神思恍惚，步子似有千钧重。
混在人流中，很快，萧无序便被仓皇奔逃的难民撞得东倒西歪，她却仍是盯着地面，神情麻木又放空，嘴角翕动，似在自语。
“筱翎来势汹汹，西关口破，百姓逃难，主上惨遭围困……”
“辛时不会说谎，不答便是默认，何况天机本不可泄露……留下锦囊说尽快离开那便是真该离开。”
“我也真是够笨的，还真以为能改变什么……当时怎么就不听话，非要来此折腾呢?”
萧无序仰头望着黑沉的天幕愣神，看着看着，忽地一笑，眸光闪烁道:“什么芜茔劫，我看根本就是个死局，绝无可解……”
*
难民从西边源源不断地涌进南城，滚雪球一般，声势浩大，响天震地。
而筱翎攻破西关口的消息，也立刻席卷了整个南城。一时间，惊叫咒骂此起彼伏，更多人则慌乱地收拾家当，四散奔逃。
长街如沸粥，遍地狼藉，人们推搡奔突，哭喊连天，秩序荡然无存。
南城，或者说整个芜茔，终究是要乱了。
磕磕绊绊了一路，又被撞了一路，萧无序实在是心力交瘁，避开人流，寻了处安静地坐下。
此地原本是个茶摊儿，平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如今是人走茶凉，连日日睡在躺椅上摇着蒲扇的老太爷也没了踪影。
萧无序扶起被撞翻在地的椅子，又把那躺椅转了个方向，拍拍上面的灰，径自躺下了。
西关口离此地还有些距离，筱翎的人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到此地。
而过不了多久，要走的人就都会走得差不多了，到时她再出去，是再好不过。
萧无序神情恍惚地盯着夜空，下意识想要去窥探几分星象，可不知不觉间，伍常的声音又开始在耳畔回荡，萦绕在心，挥之不去。
萧无序捂住耳朵，拼命不去想，可就是控制不住，她越挣扎，越是适得其反，面色涨红，心下一团乱麻。
“唉……”
萧无序轻叹一声，松开搭在双目上的胳膊，抬眼望向星空，虽然看不进去，但漫天星辰如雨，没多久，她脑子便晕乎乎的了。
身侧似有清风扑面，萧无序本以为是错觉，可那风不急不躁，吹得倒是恰到好处，侧首望去，她竟是看到个熟人。
小童握紧蒲扇，扇风的力道顿时重了几分，啧道:“诶诶诶，你这什么反应?怎么又转过去了?看到我就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萧无序继续盯着星空，淡道:“不熟，你走吧。”
小童扇风的手悄然一止，面上嬉笑尽敛，认真道:“我听说了……”
萧无序心下又是一酸，面上倒是无甚反应，淡道:“是吗，那你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小童眼帘轻抬，倒是有些意外她竟没有追问自己是如何知道的。不等他再说，萧无序又呵道:“你不去忙自己的事，跑我这来做什么?”
“当然是有事找你啊!”见那家伙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小童一脚踹到躺椅上，“来给你结工钱，你给我起来!”
躺椅咯吱咯吱响，小童一脸势在必得，谁知只犹豫了一瞬，萧无序便转过身背对着他，道:“事情并未办完，所以不需要。”
小童挑眉道:“啊，这怎么行，我来都来了，你若是不……”
“随便放那儿也行，就算我不收，也总会有人收。”
这话换作以前，小童是绝对不会信，可扭扭捏捏就不是这家伙的脾气。
小童转到她身前蹲下，惑道:“真是奇了怪了，你还真不要啊?”
萧无序闭目不答，枕着手，似是睡着了。
小童刚到嘴边的话生生一收。
他能感觉到，这家伙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不管他怎么说，你都不要想那么多，他……”酝酿一阵，小童还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伍常那人看着无所谓，其实用人最是谨慎，西关口试探的任务，也算是惯例了。”
“据说之前的人，要么探到的是他故意放出的假消息；要么就是为名为利而来，实则是没什么本事的骗子，一试便露馅儿；还有的人，一听是在西关口，不敢接命，临阵脱逃。”
“当然了，你要知道，就算是伍常放出的假消息，也不是那么好得到的，更不要说辨别真伪，甚至是真的混进去。”
小童越说越激动，用蒲扇在她身上一拍，赞叹道:“不过你可真行啊!明明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偏偏就一口气全办到了!!还是唯一的一个!!”
小童本以为这么说，对面定会高兴，谁知萧无序眼都没睁，只是冷冷一笑，道:“哦，是吗，最不被看好，是不被谁看好?”
小童一噎，顿时哑巴了，看东看西，就是不看萧无序。
扭捏半天，小童终于开口了，道:“伍常若是不信你，一开始就不会把你留在身边。”
萧无序哼道:“我又没说是他。”
小童嘿嘿一笑，面上颇为挂不住。毕竟他当时也跟那些护鸢卫一样，最不看好这家伙。
事已至此，小童也不便多留，转身欲走，磨蹭半晌，却又转了回来。
“毕……毕竟西关口，你是真的混进去了，如今筱翎又这般……无论如何，一切都太巧了，你有通敌的嫌疑。”
“你既无法像他一般奔赴东城，留在外面反而惹人猜忌，他让你走也是为你好，赶紧走吧!”
萧无序默默听完，心下却是更不好受，冷冷道:“说来说去，他还不是不信我。”
小童还欲说，萧无序却是恼道:“再啰嗦，再解释，再狡辩，再帮他说话，信不信我迁怒你?！”
被这么一喝，小童当即讷讷闭嘴，抬腿往外走。
不过沉默半晌，小童还是不吐不快，又鼓起勇气转过身，轻声道:“我觉得，他不是不相信你，他只是……爱惜先生。”
言尽于此，小童再无所牵挂，放了蒲扇，转身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下。
小童刚走远，萧无序眼睫微动，轻闭的双目终于睁开了。
她慢慢坐起，放空地盯着前方的摊架，缓了一阵，捋捋鬓边的乱发，又转了个方向，扇柄一挑，勾来对面桌上的酒坛，仰头一灌。
街上的声响似乎消敛了不少，酒水碰撞坛壁的咕咚声清晰可闻。
也没尝出这酒是何滋味，萧无序把嘴角一抹，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笑声在空荡的桌椅间穿梭，萧无序却像魔怔了一般，先是坐着闷笑，肩膀一耸一耸像压着什么活物，接着起身踉跄继续笑，笑声隐隐从齿缝间漏出。
笑着笑着，气力忽然一泄，萧无序歪倒在条凳上，衣袖扫过桌面，竟是扬起了细密的灰尘。
浮灰在昏暗的光晕下翻飞，萧无序盯着看了一会儿，喉头又涌出几声笑，这回是环抱着自己笑的，笑声短促如咳嗽。
这才过了多久啊，还真是人去楼空。
不待萧无序再感慨几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喝:“诶诶诶，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没礼貌!我东西还没搬完，人还没走，你怎么就这般……”
声音瞬间逼近，茶摊主人也颇有些恼怒地堵在了萧无序面前，不过在看到她时，怒火却是神奇一敛。
“我还当是同行趁机来砸场子呢，原来是少君的人呐……失敬失敬。”
视线朦胧，看不真切，只是隐约间，那茶摊主人似是向她行了一礼，赔笑道:“反正我这茶摊也带不走，哈哈哈，无事无事，你随意。”说罢，又极有眼力见儿地离开了。
一时间，萧无序如鲠在喉，微微一动，竟摔了手边的酒坛。
哐当一声，坛身破裂四散，酒渍也四处迸溅。
待得摔了酒坛，那笑便彻底挣脱了。
萧无序弓腰笑得直打跌，笑声在房梁间撞出道道回音。让那些恰才路过此地的逃难人听了，更是心神不安。
“又疯了一个，诶，可怜呐……”将叹息抛在身后，逃难者再次步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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