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芜茔南通往东城，有条羊肠小径，虽然能省却数日跋涉之苦，却要穿越荆棘密布的深山，蹚过腐叶淤积的沼泽，每一步都似在与天地角力。
伍常拨开眼前的横枝继续往前，身侧的乱草中却似有动静传出。
“唉，慢慢慢慢慢！!别动手别动手，是我是我!!”不等伍常有何动作，一道声音倒是先从杂草后炸了出来。
见对面认出了自己，小童嘿嘿一笑，从斜坡上一跃而下，蹦跳到伍常身前。甫一落地，他便不安分地左右四顾。
“就你一个啊?平日跟你形影不离的护鸢卫呢?你……你不会全留在南城帮忙逃难了吧?!”
伍常不答，上下扫视着他，反问道:“你是如何追上来的?”
“小径啊，开道就行!”
对面不语，这解释确实不够。沉吟片刻，小童拍着身上比伍常多出数倍的枯枝腐叶，面上倒是颇为得意。
“我一猜就知道你会走这条路，那我便抄近道来堵你!诶，这可比我之前采药走的路好走多了……这不，果然就被我堵到了吧!诶诶诶……”
却是伍常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了，小童赶紧追上去，又听他道:“之前怎么不见你?”
小童快跑几步与他并肩，笑道:“你不是把那芜茔相师赶走了吗?我帮你去瞧了瞧她是何情况……哦，对了，我还提出要帮你结工钱呢，不过那家伙似是真生气了，竟然不要了。”
伍常一噎，侧首道:“你还去见了她?”
小童笑意愈深，仰头道:“如何如何，我是不是很贴心?”
伍常顿时有些头疼，叹道:“那不明摆着是我让你去的吗?”
小童睁大眼，啧道:“又不是什么坏事，还委屈你了?!”
伍常笑道:“竟能打探到这么多消息，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那是!!”
伍常步子微顿，朝他道:“那你可知，此次跟着我，可没什么好事。”
小童正色道:“我知道你要去东城，但也……带上我。”
伍常冷声道:“恩情早已还清，无需再跟。”
小童哈哈道:“你从狼口救下我，这都过去多久了，我可不记得了!”
“我跟着你可不是为了此事……”见伍常侧首望来，小童面色微凝，有所提防，“诶，你对付芜茔相师的那套可对我没用!你也别想着打晕我啊，我可留意着呢!”
见他从剑柄上缓缓松了手，小童心下一松，又是认真道:“无论如何……这次你一定要带上我。我又不是去送死，我……我……”
这家伙支支吾吾，也不知所言究竟有几分可信，伍常本就不想被他缠上，加之时间紧迫，便不再理他。
小童卖力跑才勉强追上他，也不敢再啰嗦，赶紧道:“我是载灵人！!”
伍常步子一顿，敛眸道:“载灵……”
“失言了……门内早已换了名字，我常年在外，还没适应过来。”小童挠头，笑容有几分苦色，“现在应该称为覆灵谷。”
“覆灵人……这么说，你来自漓潇。”
“是。”
伍常神色微动，忽地一笑，道:“据我所知，近日覆灵可也不怎么安生，你不在门内好好待着，反而还不远千里跑到芜茔来，还不惜蹚这趟浑水，真是奇了怪了……”
“不怕你笑话，覆灵出了奸细，盗走了止吸术，那可是门内禁术!而在暗中掩护她的人又趁乱袭击了覆灵，覆灵大乱，却也有人得利……”
“我追查门内奸细至此。如今芜茔西关口布防泄露，严将军莫名失联，筱翎又趁乱来犯，现在看来……你们芜茔内部也不安生。”
伍常不置可否一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童轻一抿唇，回道:“覆灵奸细搅得人心惶惶，惹得漓潇也是麻烦不断，如今我追踪至此，芜茔又出了事……”
伍常眸光微动，并未回话，小童侧首道:“我这么说可说清楚了?少君以为如何?这是不是有些过于巧合了?”
见他仍是如此模样，小童真有些急了，又忙道:“他们不是一波人还好，但若是同一波人呢?一鼓作气搅乱两城，怕是谋划不浅。”
“所以帮你就是帮我!带上我!伤员我能帮忙治!!线索我也能寻!!”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酝酿些许，伍常也直接道:“覆灵奸细可以慢慢查，可此次，却是九死一生……你当真考虑清楚了?”
“覆灵才安稳没多久，潜伏在漓潇的贼人也还未清理干净，我现在回去，不也是九死一生？况且我好不容易查到此地，你若有事，我跟谁去！!”
伍常继续前行，小童自然而然跟了上去，继续道:“何况三城唇亡齿寒，芜茔要有个好歹，漓潇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我更要帮你了!!”
伍常轻笑一声，回道:“多谢。那你可要小心了，好好活着。”
“我当然要好好活着了!”小童又快步绕去他身前，“诶，不过你若真要谢我，就帮我个小忙!”
“来芜茔追查奸细的覆灵人可不止我一个，你帮忙传信给护鸢卫，找到小辫子……额，一个名为白槑的丫头。”不待伍常应下，小童也是毫不客气地开口了。
小童揉着额心想了一阵，又补充道:“劝是不用劝了，直接迷晕了送去南城渡口，那里有人接应。”
“可以。”伍常果真是应得干脆。
这下小童便是了无牵挂了，连被枝丫划伤的皮肤都顿时不疼了，他挥挥手，笑道:“对了，还有落英村里的香如故和自来熟。”
“如今主人离开了，南城也要不安生了，我便提前把那两个小家伙交给武阙夫了，那家伙本来嫌弃得不行，我好说歹说才勉强同意!哎呀……我竟是想得如此周全!不用谢不用谢!!”
伍常笑笑，果真没谢，挑剑拨开前方的藤蔓，问道:“那个家伙……走了吗?”
小童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嘿嘿笑道:“你是说那……芜茔相师?之前在茶摊儿磨蹭，现在我就不知道了，而且她要离开，怕也没那么顺利。”
盯着他瞧了一阵，小童更是哈哈道:“怎么……之前狠话说得不是挺好吗，现在又担心那家伙了?”
伍常不答，小童也不敢作死，轻咳两声，赶紧道:“不过放心，我都帮你想好了。如今筱翎人从中挑拨，不少商贾对芜茔更是避而远之。”
“但有一个叫漆对的商贾，有些本事，却不愿跟筱翎沾上半分关系，成了被同行针对的倒霉蛋儿。”
“不过他人不错，愿意帮忙，借出的乌霜船够几百人离开。可被同行散播了些谣言……”说到此，小童便是来气。
“那些商贾也真是没用，自己不敢，巴不得赶紧撇清关系，却又看不惯别人出头!”
小童深吸一口气，冷静一瞬，继续道:“所以这么些天了，那乌霜船上都还没几个人。”
遇到流言不辩解，遭到欺辱也不反抗，那漆对在南城忍气吞声了这么久，也并未得到芜茔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如今竟是愿意冒着风险站在芜茔这边。
伍常也是奇怪道:“那漆对当真愿意帮忙?”
“千真万确!”
顿了顿，伍常回道:“好，不过我会先派人上船查探一番。”
“只是想查探一番吗?”虽然被乱枝划得狼狈又凄惨，小童却是轻快地凑了过来，探着脑袋，眉眼弯弯。
“少君当真不会留下芜茔的机关暗号，以备不时之需?毕竟以芜茔相师的本事，这种东西定是逃不出她的眼……诶，不行了，慢点儿慢点儿，你等等我啊！!”
行出去老远一截，伍常步子终于放缓了。小童侧身垫脚，目光从他的背影越至前方，视线骤然一开。
即将穿出密林之际，眼前豁然展开一片无垠平沙，逃亡的人群如潮水般向四面八方溃散，直至天地相接之处。
忽闻惊呼震天，循声望去，小童瞧见了数名荆棘刺青的筱翎人，仗着手中有兵刃，拦路作恶，引得人群如惊弓之鸟，惶然四窜。
“岂有此……诶诶诶等等我等等我!!”小童把怒气匆匆一收，跟着伍常直奔而去。
那些筱翎人带着兵刃，乱抢蛮干，一路横冲直撞至此，好在人数不多，也并未大肆屠杀引起众怒，只是逼着逃难者四处游走，更像是混进来的散兵。
在溃逃的潮流中，还能朝着此地行来的，实在太过惹眼。
一名筱翎人捡起一根木棍，拦住伍常的的去路，不待他撂下什么狠话，对面却是先开口了。
“让开。”
来者一袭靛衣，眸光微冷，气质不凡，一开口更是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竟是被一个少年唬住了，那筱翎人也觉好笑，棍棒都快舞他脸上了，冷笑道:“我若不让呢，你想怎……啊!”
声音骤然一止，紧接着，伴着一声哀嚎，飞沙漫天。上一刻还在说话的人，此时已然被掀翻在地，人群也轰地空了一大片。
伍常继续往前，瞥了瞥摔倒在地的女子，又扫向那半跪在地、张牙舞爪之人，冷声道:“滚。”
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白皙少年郎，胆大包天，举动惊人，浑身上下还透着与他不相符的冰冷，众人不由得停下脚步，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暗自揣测这少年的来历。
有人期待着他大展身手，好见识一番真本事；更多人却是忧心忡忡，生怕闹出什么乱子来。
闻声，那瘫坐在地的女子湿眸一颤，心下已是感激万分，而在望到那少年时，眸光又是一滞。
说滚就滚，那也太没面子了，何况对面还是嚣张至此的筱翎人。谁知那人只愣了一瞬，却是忽地一笑。
“滚，这就滚。”说着，果真缓步退后，远离了那女子。
众人悬着的心还未落下，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有人当即神色大变，喝道:“躲开!!”
“当心!”那姑娘面色一白，也焦急提醒道。
伍常自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身形微侧间骤然出手，钳住了那持棍人的手腕儿。
那筱翎人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可下一刻，笑容却是彻底一僵。
他抬眼打量着眼前之人，白皙俊朗，五指也是修长分明，怎么看都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根本不能跟他们相提并论。
可那扣下来的五指却似铁钳一般死死扣住他，竟让他动弹不了分毫。
挣扎间，一道劲力横空袭来，木棍骤然脱手，被挑飞在了半空，划出半轮残月后，哐当落了地，犹是震颤不已。
死寂之后，又是一片叫好，那筱翎人却是恼羞成怒，拔出身后的弯刀，径直朝伍常砍来。
兵刃映着斜阳，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围观者面色又白了一大片，心惊胆战，惊呼着向后退却。
如果说刚才是小打小闹，那么现在可就不是玩玩儿而已了。
众人心下窝火，想要帮忙，却是手无寸铁，有心无力，而那少年……只怕是凶多吉少。
那瘫坐在地的姑娘面如白纸，抬手挡住双眼，不敢再看，而下一刻，却是听到了兵刃相击之声。
哐当!
清脆震耳，凛冽的颤音直渗骨髓。
也是在这时，众人才注意到那少年手中多出的一柄银剑，仿若凭空出现一般，与筱翎弯刀碰撞出阵阵寒芒。
刀剑摩擦，震出唰唰的颤音，还没过几招，那筱翎弯刀竟是被生生挑飞。
那筱翎人僵在原地，汗落如雨。只需前进一寸，那冰冷的剑尖便能刺穿他的喉咙。
沉默无声，那少年也笼罩在死寂之中，指节微动，终究是未出手。
刹那间，有破风声从身后袭来。
伍常一剑拍开眼前之人，在身后数道寒芒落来之时，抢先出手。
兵刃相击的铮响乍起即落，数道寒光先后坠地。沙尘弥漫处，骤然爆发出密集的肉搏声响，骨骼折断的咔嚓声与痛苦呻吟此起彼伏。
剑芒敛去的刹那，漫天尘烟簌簌而落，露出横七竖八倒伏的身影。
在无数惊骇的目光中，那唯一站着的身影信手挽了个剑花，银剑铮然入鞘。
死寂一阵，众人是拍手叫好。
这一路上，被这些筱翎人折腾得如此凄惨，众人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众人隐忍多时的怒火是彻底爆发了，纷纷上前，对着地上躺着的筱翎人拳打脚踢，大有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架势。
伍常悄悄绕过人群，继续前行，身后却传来了小童的呼声。
“当心!!”
透过攒动的人流，伍常隐约瞥见了被挟持的小童。
冰冷的刀刃紧贴着脖颈，那家伙却僵直着身子拼命后仰，皱成一团的小脸扭曲出似哭非笑的怪异神情。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见此阵仗，周遭痛打筱翎的人也渐渐收敛了，纷纷转向小童，愤怒中又面露难色。
那瘫坐在地的姑娘后知后觉，眼眶顿时蓄满了泪，沙哑着声道:“对……对不起。”
却是刚才，她一不注意踉跄几步，竟把落地的兵刃送到了筱翎人面前，对面当即扑刀而起，要拿她当人质。
小童好不容易跑到这来，气都还没喘匀，便注意到了骚动的人流，匆匆赶来，恰好撞见这一幕。
小童二话不说，拽过那姑娘，同时把身后的背篓一甩而出，勉强与那筱翎人过了几招，终究是不敌，被逮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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