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帘迟的话问出口，整个房间像是被浸在死寂的黑水里。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要跳出来，宣示他的勇气。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离开了？”顾不晚的话如同一块石头，在这死水中溅起四散的水花。
“没有，瞎说的。”苏帘迟并不打算得到回应，他闷着头自顾自端着盘子往门外走。
不过，这一次倒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但他从来不是那种完成一件事情以前会告诉别人自己计划的人，因为他太害怕自己完不成。越是重视越是害怕，别的事情是如此，对待有关于顾不晚的事情更是如此。
其实方才那句话，只是自己的心中所想，更像是对自己的胆怯和怯懦说的宣战书，可不知为何他就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几乎能感受到空气凝滞的质感，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车鸣，更显得室内的尴尬的氛围沉重得压人。
“阿迟，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会像以前毫无缘由地离开你？”顾不晚问道。
“没有。”苏帘迟顿了顿脚步，依然向门外走去，“挺晚了，再不去找李叔今天就没饭吃了。”
顾不晚看着苏帘迟清瘦的背影，蓦然觉得那身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如此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他心头一紧，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萦绕而上，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了呼吸。
他翻身下沙发，快走几步拉住苏帘迟的手臂，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急促：“阿迟，我说了，我不会再和以前一样。我也相信，以前一定是有别的原因的，我不会这样对你，我更不相信仅仅五年会这么轻易地改变一个人，”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就算有一天我想起以前的回忆，那唯一的作用只是，让我明白以前我们分别的原因，更好地珍惜现在。”
苏帘迟被顾不晚拉得转过身，却向另一边偏过头，坚决不让对方看见他的脸。
可顾不晚偏偏想看清他惨白落寞的面色，好让自己更好地拥抱这个“失而复得”的人。他伸手想将对方的脸转过来，可刚触到肌肤，就感觉到苏帘迟轻轻一颤。
“阿迟，你是不是哭了？”顾不晚往前凑近些，以为自己会对上一双被水浸染的双眼。
可他看到的却是，一张偷笑的脸。
苏帘迟涨红了脸，紧咬着嘴唇，可一点一滴的笑意还是从嘴角肆意漏出。那笑声起初压抑，后来愈发忍不住，最终变成清脆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你……你在笑什么？”
苏帘迟看顾不晚已经发现，便破罐子破摔，大声笑出来：“顾不晚，终于轮到你尴尬了？你是不是傻？我为什么要怕你离开？你这几天，吃我的，用我的，要是你走了的话，我就说你欠我的债，让你一辈子都还不完？然后还要跟你的每一任男朋友说，你就是这样一个始乱终弃、和前任藕断丝连的人。”
苏帘迟也承认，在这一片笑语中，并非全然是嘲笑顾不晚的尴尬处境，也有一些强颜欢笑的缘故。就算自己有一定的自信，能把恢复记忆、对自己心灰意冷的顾不晚追回来，可那毕竟并非百分百有把握，毕竟这之中有着一个沈希的参与。更何况，感情这种事情，完美无瑕永远胜过破镜重圆。
可他还是大笑着，仿佛只要听见笑声，就可以少一些顾虑。笑声在房间里跳跃，却也在墙壁上撞出回音，那回音里藏着的忐忑，只有他自己知道。
顾不晚却怔住了，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震惊，有温情，但更多的是喜悦。但很快，他浅浅的笑意，被悲情的沉默吞噬。他着看着苏帘迟在一片笑语声中，不知因为什么，他面色宁静地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帘迟都诧异地以为他生气了。
“顾不晚，你生什么气？我不过就是也让你尴尬一下，总不能总让我一个人尴尬吧。今天又是李叔，又是林方静的，我还以为今天什么忌讳的日子呢。”
顾不晚还是没有动。
苏帘迟看了眼他脱了大衣后单薄的内搭以及那惨白的唇色，急忙把顾不晚拽回床边，把被子厚厚实实地搭在他身上。他的动作有些粗鲁，却恰到好处地泄露了关心。
语气甚至有些埋怨：“你想死在这里吗？我这儿的话可没有丧葬服务。你不会真的把脑子烧坏了吧？”
顾不晚依然怔怔地盯着苏帘迟，可好像有什么东西流露出来，那是一种深切的悲伤。
可苏帘迟没注意到，他现在关心的，只有顾不晚冰凉的双手有没有被温暖的棉被环绕。他将被角掖了又掖，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寒冷和不安都隔绝在外。
“好了，我要去找李叔了，你不饿，我可不想饿肚子。”
就在苏帘迟踏出门的那一刻，身后那个声音淡淡地响起：“阿迟，钮北的冬天太冷了，我们去海边吧。”
苏帘迟转过头，摇摇头，轻笑道：“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海边？钱呢？”
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觉得自己是比顾不晚大上五六岁的成年人。现实的问题总是需要有人考虑，而这个人往往是他。
“海边”这个词可以说是两人对浪漫的终极幻想。作为两个在北方的城市长大的人，温柔荡漾的浪涛、细软海滩的触感、夕升夕落的光辉、粉色天空的倒影…当然还有在浪涛低低拍打下，漫步在粉橙色夕阳下的他们。那时候，他们总说着，一定要一起去一次海边，这看上去无非只是一张机票的事情，而却总因为各种原因耽搁，导致愿望终成执念。
所以，这个诗意的象征终于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苏帘迟只当是玩笑，听一听就过去了，压根没再想这件事。他推开店门，冷风瞬间灌入脖颈，他缩了缩肩膀，加快脚步走向李叔的馄饨店。
“李叔，还有馄饨吗？我要两碗。”苏帘迟朝厨房里间喊道。
腾腾热气中传出李叔的声音：“今天小顾没来？”
“他发烧了。”
就是李裕这样看上去过于松弛的人都觉得惊讶：“小顾？发烧？那小子现在这么虚吗？”
苏帘迟轻叹一口气，笑了笑，没说话。心里想的却是，以后怎么让顾不晚多补点营养。明明自己是个厨艺废柴，却在脑中脑补出一个又一个的养生汤。他想得出神，连李叔什么时候走到面前的都没注意到。
此时，客人已经挺少了，李裕等着锅里的馄饨煮熟的间隙，闲聊道：“小苏，你这几年都在这条巷子上吗？”
苏帘迟被打断了思路，点点头：“嗯，林伯把店给我了。”
李裕却笑了：“你说起林宽，那家伙也是好笑。说什么要到钮北来做生意，赚大钱，眼看着没什么起色，自己又跑回去了。人还是舍不得自己生长的地方啊。”
苏帘迟依旧是笑笑，他还从来不知道林伯是回家去，他只当是去别的地方做生意的。这时他才注意到李叔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道，鬓角也染了霜色。时间在这条巷子里静静流淌，带走了许多人，也改变了许多人。
此时，锅中的馄饨刚好浮起，李裕一边捞起馄饨，一边问道：“那我怎么前几年都没见你来过店里？”
苏帘迟愣住了，可李裕已将馄饨递在苏帘迟手中。
苏帘迟沉默地接过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热汤的白汽扑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丝暖意，却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如何说得出口呢？这里的回忆太多，一幕幕全是顾不晚的笑颜，不是不想回忆，而是根本就不敢来，甜蜜的回忆拉扯着容易心痛。那些年他宁愿绕远路，也不愿从这条巷子经过，生怕某个转角就会撞见往日的幻影。
李裕却笑了：“小苏啊，你看这条巷子上，来来往往那么多商铺，前年卖西瓜的杨老头走了，昨天老线也走了，以前都聚在一起的人，该散的还是会散，可你说反正大家都会死，谁又陪得了谁几年呢？”
所以，再也没有什么，比现在的暂存的快乐更重要了。
苏帘迟这样想着，放下零钱，就往花店跑。冷风刮过耳边，他却觉得心中有一团火在烧。街道两旁的灯光模糊成一条温暖的光带，指引着他奔向那个想要见到的人。
“顾不晚，我们去海边吧。”
人在前面跑，白气在后面飘。
人还没站稳，话已经说出口。
他这时才看清，顾不晚已经裹上厚厚的棉服，坐在桌前。而桌上摊开着一本相册，里面是两人年少时的照片——那是苏帘迟以为早已遗失的回忆。
那双炽热的眼睛，透出的不再是莫名其妙的木讷和悲伤，而是赤诚如烈日朝阳的期待。
那人满脸笑意，恰似暖意盎然的春风拂过。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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