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城市像块被泡透的海绵,走在街上时,连呼吸里都带着潮湿的土腥气。
我跟着周燃走进街角那家咖啡馆时,鞋跟在台阶上滑了一下,他伸手扶我的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渗过来,暖暖的。
玻璃门上的铜铃叮铃作响,周燃推开木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香气涌了过来。不是单纯的咖啡香,里面混着点旧木头的味道,还有些说不清的淡淡的甜。深褐色的地板被磨得发亮,踩上去时会发出吱呀的声响。
周燃走在前面,步伐很稳,每一步落下,那声音都像敲在什么空心的东西上,闷闷的。
他走向最里面的卡座,那地方靠着墙,光线有点暗。暗红色的丝绒座椅看着有些年头了,表面泛着油亮的光,靠近扶手的地方磨破了一块,露出里面浅灰色的布料,像块褪了色的补丁。
周燃伸手在桌面上擦了擦,其实那木纹桌面干净得很,能映出他袖口的影子。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我看见他手腕上的疤——旧疤上面结着层新痂,红得刺眼,弯弯曲曲的,从手腕一直爬到小臂,像条没长好的伤口。
“你的手腕……”我话说到一半,他已经把袖口拽了上去,遮住了那片疤痕。
“不碍事。”他坐下时,椅子发出了声更响的吱呀声,“是我昨天不小心划到的。”他冲我笑,眼角的纹路挤在一起,看着挺温柔的,“比起晚晚的伤,这些都不算什么。”
我握着包带的手指突然收紧,背包的金属扣硌得掌心发疼。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说不出是难受还是别的。也许是有点自责,毕竟他总说,我失忆全是因为他。又或许是有点怕,每次他提起那段我记不起来的过去,眼神里的东西都太沉,像浸了水的棉花,压得人喘不过气。
旁边传来服务生的脚步声,黑色皮鞋踩在地板上,嗒嗒的。一杯热可可被放在我面前,白色的瓷杯上印着咖啡馆的logo,杯口冒着白气,很快就模糊了我的眼镜片。我低下头,用指腹摸着杯壁上凹凸的纹路,冰凉的触感稍微驱散了点心里的烦闷。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周燃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他把身体往沙发里靠了靠,椅子又吱呀响了一声,“刚端上来就喝了一大口,舌头被烫到,当时脸都红了。”他说着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散开,“你鼓着腮帮子瞪我,说‘周燃,以后你得帮我吹凉’,结果现在倒好,全忘了。”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热可可甜得发腻,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里却泛着点苦。
我试着想他说的场景,努力在脑子里找一点影子,可什么都没有。记忆里空空的,像被打扫过的房间,连点灰尘都没剩下。
咖啡厅的墙上贴满了便签纸,五颜六色的,有的卷了边,有的被水汽泡得发皱。我的目光扫过那些字,突然停住了——有张黄色的便签上,画着个扎高马尾的女孩,旁边还画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人攥了一把,疼得我呼吸顿了顿。
“不对。”我听见自己低声说,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有点发黑,“不是我们……是……”
“当”的一声,周燃手里的勺子磕在了杯沿上。褐色的液体溅出来,落在他白衬衫第二颗纽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低头看了一眼,没去擦,只是抬眼望着我,眼神亮得吓人。
“晚晚,你想起什么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点抖,像是在使劲憋着什么。突然,他伸手托住了我的后颈,掌心很烫,力道大得让我脖子后面的骨头都疼,“你再想想,说不定能想起更多。”
我被他按得动弹不得,脖子后面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像要断了似的。眼角的余光瞥见邻桌的老妇人,她正端着杯子看我们,眼神里满是诧异。那眼神像根细针,扎得我后背发毛,本来就乱的脑子更空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周……燃……”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生理性的,不是哭。他这才松了手,脸上露出慌乱的神色,伸手想抱我,我却往后缩了缩。
“晚晚……”他的手僵在半空,声音里带着点无措,“对不起,我太急了。”
“我有点难受,”我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声音有点哑,“我们走吧。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推开他的时候,我用了挺大的力气,他没防备,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椅子腿。我站起身,膝盖不小心磕在桌角,疼得我吸了口冷气,桌上的热可可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周燃立刻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很用力,攥得我生疼。“我来打车。”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可我能感觉到他手在抖。
玻璃门外的雨突然变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周燃撑开伞,把我拉到他身边,伞往我这边歪得很厉害,他的肩膀很快就湿透了,深色的衬衫贴在背上,能看见肩胛骨的形状。
我望着雨里的街景,脑子里突然冒出些零碎的画面——一个扎马尾的女孩,手里拿着杯珍珠奶茶,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然后奶茶洒了,溅在白色的校服裤子上,黏糊糊的。这些画面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我想再看清点,可周燃把我攥得更紧了,手腕上已经被他捏出了红印,疼得我没法再想。
出租车停在路边时,周燃拉开车门的动作很快,溅了些泥水在裤脚上。我钻进后座,缩在角落,看着他绕到另一边上车。雨刮器在玻璃上左右摆着,发出规律的唰唰声,却刮不干净玻璃上的水汽,外面的街灯都变成了模糊的光斑。
周燃坐在我旁边,离得不远不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雨水味。他看着窗外,嘴角还带着平时那种温柔的笑,可眉头皱着,形成一道浅浅的纹路,像用刀轻轻在脸上划出来的。那纹路看得我心里发紧,说不出的难受。
“明天我把高一的笔记带来给你复习。”他忽然开口,手指在膝盖上摩挲着,时不时碰一下袖口,“尤其是数学,你当时总说,看到那些公式就头疼。”
这句话像根针,猛地扎进我脑子里。早上整理书房的时候,我在抽屉最里面看到过一本数学笔记,封面上贴满了星星贴纸,还是闪粉的那种,一看就是女孩子的东西。我翻开看了看,里面的字写得很工整,解题步骤清清楚楚,一点不像会头疼的样子。扉页里还夹着张奶茶小票,上面的日期清清楚楚,正是高一那年的。
我没说话,把脸转向窗外。雨更大了,砸在车窗上的声音像有人在外面敲鼓,咚咚的,吵得人心里烦。
回到家,我反锁了房门,靠在门板上站了好一会儿。客厅里传来周燃打电话的声音,他在叫外卖,点的都是我平时爱吃的。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转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把那本数学笔记拿了出来。
笔记本的纸有点黄了,是那种放久了的旧黄。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字迹娟秀,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再往后翻,每一页的公式旁边都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了重点。看到这儿,我手指顿了顿,心里更乱了。
夹在扉页里的奶茶小票已经有点脆了,上面的字迹还很清晰,时间是九月十五号,下午四点半。我记得这个日子,应该是高一刚开学没多久,可惜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是和谁一起去买的奶茶。
笔记本的最后几页贴着些便利贴,上面的字不是我的,笔画很潇洒,带着点张扬。“小晚,这道题的第二种解法超妙!——苏晴大宝贝”。苏晴?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我把便利贴揭下来,背面有点黏,沾了些纸屑。指尖摸着那些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周燃为什么要骗我?他说我数学不好,可这本笔记明明记得这么认真。
后半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周燃的话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和笔记本上的字迹打架。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的,听得人心烦。直到闹钟响了,天有点蒙蒙亮,我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早上开门的时候,周燃已经站在门口了,怀里抱着几本笔记本,还有个保温杯。
“早啊,晚晚。”他侧身走进来,把笔记本放在餐桌上,“我带了高一上学期的笔记,还有你爱喝的牛奶,加了点糖。”
我没说话,看着他把笔记本一本本摊开。都是些旧本子,封面上有磨损的痕迹,其中一本数学笔记的封面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熊,和我那本上的笑脸有点像。
周燃翻开数学笔记,指着上面的公式给我讲:“你看这个三角函数,当时你总记不住,我教了你好多次……”
我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杯子,杯壁的温度还有点烫。他讲得很认真,声音不高不低,可我一句都听不进去。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袖口挽上去了一点,那道疤露出来,新痂掉了些,露出里面粉粉的肉。
“这解法有点奇怪。”我拿起他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的解题步骤虽然开始时繁琐,但却巧妙地避开了后续的讨论。
周燃凑过来看,呼吸喷在我耳边,热热的。“这是陈默教你的,”他说,手指点在笔记本上,“你当时还说,他的思路很难借鉴,后来还是找我重学的。”
陈默?这个名字让我心里一动,像是在哪里听过。脑子里闪过个模糊的影子,穿着白色的校服衬衫,坐在教室后排,低着头写字,阳光落在他头发上,有点晃眼。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我们认识他吗?”
“认识啊,”周燃的手指在笔记本上划了划,“每天放学都堵在教室后门,非要送你回家。”他笑了笑,可那笑容没到眼底,“还在你自行车轮胎上划口子,你当时知道后都气哭了。”
自行车?轮胎?这些词让我脑子里又冒出些画面——车棚里停着辆蓝色的自行车,轮胎瘪瘪的,旁边站着个扎马尾的女孩,正抹着眼泪。那女孩是我吗?
周燃突然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手很烫,吓得我猛地缩回手,笔掉在地上,滚到桌子底下。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响,噼里啪啦的,砸在玻璃上。
“我......渴了。”我打破沉默,站起身伸个懒腰,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周燃没说话,起身去厨房倒水。他将满满一杯水放下,水晃了晃,顺着杯壁滑下来,滴在桌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继续讲题吧?”
我捡起笔,在草稿纸上胡乱画着,心里乱得很。周燃又开始讲题,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雨突然下得更大了,玻璃上很快积满了水,顺着纹路往下流,在窗台上汇成一小滩水。我痴痴地盯着窗外,愣愣地看,再低头时,发现草稿纸上被我戳了好多洞,墨水流出来,晕成一小片黑。
周燃还在讲,讲得很投入,手指在笔记本上点来点去。我看着他的侧脸,鼻梁很高,嘴唇很薄,说话的时候嘴角会微微上扬。
“周燃,”我打断他,“我想出去走走。”
他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雨太大了,出去会淋湿的。”
“那我想睡会儿。”我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椅子又发出了吱呀声。
“我去给你拿毯子。”他也站起来,动作比我快,转身往卧室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浓。他好像很怕我一个人待着,总是想方设法地在我身边。为什么?
周燃拿来毯子,盖在我身上的时候,手指碰到了我的脖子,很轻,像羽毛扫过。“睡会儿吧,醒了我们再学。”他的声音很柔,像哄小孩似的。
我闭上眼睛,却睡不着。听着他在客厅里走动的声音,倒水的声音,翻书的声音。雨还在下,砸在玻璃上,像是永远不会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客厅里没声音了。起身走到门口,看见周燃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我的那本数学笔记,看得很认真。阳光透过雨雾照进来,落在他脸上。
他翻到贴着便利贴的那页,手指停在“苏晴”两个字上,眼神里的东西很复杂。
我站在门口,没出声。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不是怕我记不起过去,是怕我想起某些人,某些事。那些被他藏起来的,关于那段我空白的记忆里,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东西。
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我心里那扇紧闭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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