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观玉并未让他进来,隔着门道:“不必进来,去厢房将他请来,午膳便摆在我这。”
门外的院侍闻言,毫无迟疑,立刻应道:“是,小人这便去请厢房的那位公子,并吩咐厨下备膳。”言罢,一阵脚步声轻轻远去。
许观玉眸光重回棋盘上,她拿起枚白棋,还未落下,门外廊下便传来脚步。
这脚步声至门前停下,略显迟疑,随后,即响轻轻叩门声,力道比院侍还要收敛。
得一声“进”。
门被轻推开,齐俊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目光游移,反手将门虚掩上,然后站在门边,不再向前。
他低声询问:“你寻我?”
许观玉没抬头:“过来,你执黑。”
齐俊生依言上前,在榻上另一侧坐下,伸出手从棋罐中取出枚黑子。
他看向棋局,白子杀阵森严,将寥寥数颗黑子围困其中,绞杀之意毫不掩饰。
少男试图在白茫茫的杀局中寻得一线生机,猛地发现在这绝境中,白子气眼交织的凶险之处,还孤零零下着枚黑子。
这黑子落位极其突兀。
它与周围的白棋格格不入,更与黑子遥不相连,似乎只是单存于这棋盘上的一颗棋,又那么像一着死棋弃子。
齐俊生摸不透许观玉让自己继续下黑棋的意图,却听许观玉道:“不必管那枚孤子,你执黑,接着下。”
此言一出,齐俊生便觉头皮发麻,许观玉这是逼着他让这必死的黑子硬生生活过来。
齐俊生捏着棋子的手悬在半空,他脑中所知的棋理招法无一个能让黑子在这必然的死局再多走一步。
他就这般僵坐,很久很久。
最终,齐俊生缓缓将那枚无法落下的黑子,轻轻放回了棋罐之中。他声音干涩发颤,认命般颓然:“......下不了。”
“为何下不了?”
“...这黑子无论下在何处,都是自取灭亡罢了。”
许观玉抬眼,看着齐俊生,良久,轻讽道:“是啊,不过自取灭亡罢了。”
她心道,师妙静,你要擅扰我棋局,那我便将你这自以为是的棋,从这盘棋局上,彻底抹去。
门外又传来三声规矩的叩门声,院侍道:“贵人,午膳已备好,可否此刻送入?”
许观玉道:“进。”
两名院侍低眉顺目,捧着食盒进来,手脚麻利地将几样精致小菜并汤饭在旁侧小桌上布好,随后无声掩上门退出去。
“这些饭食,你自用。”许观玉缓缓起身,对依旧僵坐在棋枰前的齐俊生道,“安生待在这,不许踏出此院半步。”
齐俊生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眼中有丝难以置信和急切,几乎脱口而出:“你......你要去何处?”他声音发紧,追问一句:“我不与你同去么?”
许观玉像听到什么笑话:“同去?你去做什么,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想徒增一具尸首?”
转瞬,少女已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廊外光影中。
屋内霎时静下来,齐俊生独自在正房中,他目光茫然扫过桌上冒着热气的小菜,又落在那扇虚掩的门上。
房门并未关严,尚留有一条缝隙,斜斜透进道日光,院中些许声响都漏进来。饭香四溢丝毫勾不起他食欲,齐俊生只觉胸口好闷。
“怦怦...怦怦...”
他的心,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越跳越快,一声声撞击着胸腔,一股莫名的恐惧与冲动窜上他头顶。
少男耳根发烫,手脚却一片冰凉。他伸手按在胸口上,只感掌下跳动急促,仿佛有甚么要紧事忘了做,有甚么要紧话忘了说。
齐俊生猛然起身,衣袖带翻了棋盘上的棋子。
一步,两步,起初极为缓慢迟疑,而后越来越快,像担心自己后悔一般。他冲出房门,穿过庭院,直直跑到那扇将独院与外边隔开的月洞门前!
只需一步,便可踏出此地。
只需一步。
然而,院中竹影摇动,沙沙作响,他自己说出的话在此刻响起:
“这位公子心意,在下愧不敢受。许姑娘留我一命,又待我如亲人,虽非血亲,但也令我这般罪孽深重之人,有一处栖身之地。”
“我怎敢存背德忘恩之念?”
“......我怎敢存背德忘恩之念?”这句话在齐俊生脑中和嘴里堪堪响起,他低叹一声,这叹声中有千般思绪,万种踌躇。
最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倒退一步,步子颓力般地走回正房。
他将自己关回这竹苑中。
一竿竹在苑,另一竿竹还在外。
许观玉出了荟英楼,穿过两条热闹的街巷,人流稍减。越行越前,巷道愈发狭窄曲折,两旁屋舍也愈发低矮破败。
行人也稀少起来,即便偶有身影,也多是步履匆匆,面目模糊,她们彼此之间守着某个互不打量的规矩。
终于,许观玉在一处毫不起眼,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尽头停下。
面前是爬满青苔的砖墙,少女看也不看,只在一旁某个被杂物半掩去的石兽墩子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两下。
“咔哒”一声轻响。
那面砖墙自中间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用过的缝隙,还有股浓重的药味传来。
许观玉神色不变,从怀中拿出个素白面具,面具额心是一点朱砂。她戴上后,青衫微动,便已侧身进去其中。
行二十多步,眼前豁然开朗,却非人间光景。
一条宽阔又极其昏暗的地下长街,深不见尽头。街道两侧皆是依土壁凿出的洞窟店铺,也有支着简陋摊子的。
石壁上隔老远才点着盏昏黄的油灯,偶尔有一盏灯笼悬挂。
火光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更显鬼气森森。
空中弥漫着难闻的药味,还有血腥气和叫人闻着头晕的异香。
四下叫卖声和议价声都压得极低,恍若鬼语丝丝。摊上陈列之物也尽是稀奇古怪,长得怪异的药材和古物,铁笼关着的各种毒物。
唯一相同的,便是所有人都戴着面具。
此处,便是长安城底下的鬼市。
许观玉径直朝鬼市深处而去,绕过几个悬挂诸多怪异药材的铺子,最后在一处略显开阔的地方停下。
但见一座依着巨大天然石窟修葺而成的楼阁拔地而起,虽在地下,却气象万千。
门前是两扇对开的沉檀木大门,门上镶着碗口大的鎏金兽首衔环,虽周遭光线幽暗,但依然泛着光。
门楣之上,高悬一额,非木非石,是以整块墨玉雕成的,上书三个龙飞凤舞,却十分邪气的殷红大字:
极乐阁。
这正是鬼市消息最为灵通之地。
门两侧还立着两名身着玄色劲装,脸覆纯黑面具的汉子,他们身形彪悍,气息沉凝,并不像寻常看家护院之辈,倒像死士,在此为这极乐阁镇守门户。
许观玉走向大门,其中一名汉子刚欲上前阻拦,就被另一名汉子先拦住。
另一名汉子显是认出许观玉。
二人随即为她推开沉重大门。
内里灯火辉煌,许观玉正欲迈入,一道黑影就抢上,一只手大咧咧地拍在她肩膀上。
“喏!”一个流里流气,带着醉醺醺意味的声音响起,不知死活问,“你面生得很啊!这地方也是你想进就进的?懂不懂这儿的规矩!”
许观玉回头看去。
这拦路的混混是个膀大腰圆戴着红鬼面具的莽汉,他见许观玉的面具,先是愣了一愣,随后继续道:“你这面具不错咯......”
他身旁另一个戴着青鬼面具的同伴,本要跟着起哄,在走上前看清许观玉的面具后,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青鬼声音尖利,充满惊惧:“傻子!快闭嘴 !撒手!是......是玉修罗!”
他一边死命拉扯同伴,一边朝着许观玉“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哀求道:“玉修罗!您大人有大量,饶命饶命!我这兄弟灌多了酒,是猪油蒙了心,实在是有眼无珠冲撞了您!”
他声音几近哭出来:“您把他放了吧!求您了!”
然而,许观玉对这哀求充耳不闻。
她本就是为杀师妙静而来,心中郁结戾气无处宣泄,有一个杀一个,杀两个杀一双。她甚至只担心,这鬼市里的魑魅魍魉还不够多,不足以消散她心头的火。
刚巧,这不知死活的红鬼就先来了。
许观玉道:“怨得了我么?是他自己非要凑上来的。”
青鬼见许观玉周身杀意骤起,便知今日之事是绝难善了,自己是万万阻拦不住。他绝望下,竟也不再拉扯同伴,只抢先替即将大祸临头的红鬼嚎啕痛哭起来。
他哭得凄厉。
就在许观玉反手拔出背后长刀,毫不留情削向莽汉那只方拍在她肩头的右手时。
令人厌烦的声音从前方响起。
“刀下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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