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观玉只将左手随意搭在台面上,指节微屈,叩了三下,两急一缓。
男店家眼中闪过警惕,面上不动声色,慢吞吞道:“客官要沽酒还是切肉?小店的酱牛肉倒是酥烂。”
许观玉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不沽酒,不切肉。南边的云重,遮了日头,行路艰难,想要轻便的干粮。”
她这话说得极其隐晦。
南边的云重暗指追捕风声紧,轻便的干粮则是黑话中的零散银钱。言下之意,是因故被追捕,需要将大额银票兑换成小额银钱以便使用。
男店家看着许观玉的下颌轮廓,没做声。
他沉默片刻,枯瘦的手在算盘上拨弄几下:“轻便的干粮可不比热乎的饭好,一路走来沟沟坎坎,身子也累,就算遇到溪水过水也得过三遍,多不值。”这是在试探讨要高价抽成。
许观玉道:“干粮好带,不求味好,只求能吃饱。一时风大眯眼,大树挡路,又栽了泥坑,总得找条小溪过水。”
男店家在她身上一扫,又看眼店外树下安静等候的齐俊生。心下权衡,这人来历不明,危险不小,但出手阔绰,而且深谙江湖规矩。
他极轻微地点下头,用气音回道:“...后屋茅柴垛旁,有块青石板是活的。一炷香后,你自己去取,饭钱嘛...现在便给我一观。”
这是同意了,让她将银票交出,他会将兑换好的碎银藏在指定地点,避免当面交易。
许观玉毫不迟疑,一张折得极小的银票滑入男店家算盘下。
整个过程若非一直紧盯,绝难察觉。
男店家手指一按,迅速捻起展开一角观看面额,浑浊的眼突然瞪大,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惊呼出声。
他慌忙压下震惊,把银票死死攥在掌心,压低的嗓音充满为难:“哎哟我的姑奶奶!”
他几乎是在嘶嘶说话:“您这...您这不是找条小溪过过水,您这是要买一整条小溪啊!我这小本买卖,十天半月也见不到几钱银子,哪来这么多现银兑给您?不行不行,这生意做不了,太扎手!”
说着,他就要将那烫手的银票推回来。
许观玉纹丝不动,只道:“能换多少是多少。”
男店家脸上肌肉抽搐几下,那张大额银票的诱惑让他眼中精光乱闪,一咬牙:“这样,豁出去了!我最多......最多给您凑出五两,这已是掏空我这儿所有的活钱了!”他举起右手,摊开手掌,强调额数的巨大。
“剩下的,您要是信得过,您这饭就先押在我这儿。我给您写个条子,您拿着去十里外鹿林镇的丰裕粮行,找那里的云掌柜,他...他门路广,或许有办法帮您周转。”
他说到这,露出个笑:“不过这引路搭桥的辛苦钱,您看?”
许观玉静静听着,只回了一个字,干脆利落:“可。”
男店家见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愣住,脸上挤出更谨慎的笑:“姑娘痛快!我这就去给您取现银,条子也立马写好!”
他飞快瞥眼四周,尤其看眼坐在最里面一桌的那个江湖客。见无人注意这边,这才佝偻着身子,像只耗子进了柜台后的里间。
许观玉站在原地,店内孩童的哭闹声吵闹,那江湖客敲击桌面的手却不知为何时停下,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柜台。
一会儿,男店家走出来,手里多个沉甸甸,看起十分破旧的灰布袋,以及一张折叠好的粗糙黄纸。
他将两样东西飞快地从柜台上推给许观玉。
“姑娘,五两和些零钱,您点点。”他眼睛紧盯许观玉,另一只手攥着那张大额银票不放手,“条子写好,盖了我的私印。您到鹿林镇,直接去丰裕粮行找云掌柜,出示此物,他自然明白。只是......”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许观玉拿起灰布袋,指尖一提,知分量大致不差。又展开那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地方和一个“黄”字,下面盖了个模糊的红色指印。
她将纸条收起,从刚到手未捂热的五两灰布袋里,摸出一块约莫一两的银锭,放回柜台上推向他。
“这是定金。”她语气没有多大起伏,“若条子无误,余款两清。若是有诈...”她话未说尽,男店家顿觉脖颈一凉。
“不敢不敢!绝对无误!姑娘放心!”他抓起那一两银子,连同那张大额银票一起攥在手心,脸色发白地保证道,“我还要在这儿做生意不是?”
许观玉没有马上离开,她目光扫过店内粗糙木架,上面摆放些耐放的干粮和几个皮囊水袋。
她走上前,用左手取几个硬邦邦的粗面饼,一包干硬的肉条和一小包咸菜疙瘩,又拿了两个装满清水的皮袋放到柜台上。
男店家正心神不宁,见状连忙道:“这些不值几个钱,算我送与姑娘路上用...”他只想赶紧送走这尊煞神。
许观玉却仿佛没听见,从灰布袋里摸出相应的铜钱放在柜台上,付了这些吃食的价钱才转身走出店门,对树下的齐俊生微一示意,齐俊生立时迎上前来。
她将干粮和另一个水袋递给他,自己拿起水袋喝了一口,两人很快离开这间乡野村店,身影消失在向南的土道尽头。
男店家望着她们远去的地方,长长吁口气,看着手里的一两银子和大额银票,脸上露出既怕又高兴的雀跃神情。
日头渐渐爬至中天,呼出的气都变得灼热。
从川河店到鹿林镇只有十里路,若在平日,一个半时辰足可抵达。
但许观玉重伤未愈,体力远非平日可比。齐俊生虽无外伤,但身弱。两人一路行来,甚是艰难。往往走不足一里地,就需稍作休息。
如此走走停停,歇歇走走,原本不算远的路程,也耗去三个时辰。
待望见鹿林镇低矮的土围墙和镇门楼时,日头早偏西,是未时光景。
镇口亦有兵丁设卡盘查,但显惫懒,不如听到的那般严密。
她们混在几个跳着柴禾进镇的农户身后,低眉顺眼,并未引起太多注意。那兵丁见二人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略瞥一眼便挥手放行。
二人顺利进得镇子。
街道狭窄,屋舍参差,人来人往,几分市井气象不必多说。
许观玉无心观看,只四处扫过两旁店铺招牌,寻找丰裕粮行的字号。
丰裕粮行的匾额不难寻,行至一条拐巷,它夹在一间铁匠铺和一家药铺中间,门面不甚阔大,但因收拾得好和恰在路口中央,使得看起来宽敞。
铺门大开,里面堆着不少粮袋,几个伙计忙碌着搬运称重,一个看似管事的男子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盘。
店内并无太多闲杂人等。
许观玉不停脚步,走入粮行。她衣衫沾尘,草笠略旧,但打眼一看就不是寻常乡民,更不提她的兵器。
男管事听得脚步声抬头看去。
见来者是个头戴旧草笠,衣衫沾尘的人,身后还着个看着马上要晕过去的男子,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只开口问道:“这位姑娘,是要买米还是兑粮?”
许观玉不答话,左手从怀中取出那张粗糙黄纸,按在光亮的柜面上,推向男管事:“寻云掌柜,看货。”
男管事目光一触到纸条上歪扭的字迹和熟悉的朱红指印,脸色一变,神情立刻挂上不少谨慎。
他再次细细打量许观玉,在她看似不便的右臂上停留几息,语气恭敬,“姑娘请稍等,不知是何方要的货?山水几重?”
后一句是暗语,问来历,数量。
许观玉按住黄纸的左手食指抬起,在黄纸上“黄”字不轻不重地一点,草笠微扬,露出黑眸,盯着男管事。只道:“山水深浅,自有量山人知晓。买货人只问,这生意,做不做。”
男管事顿时不再试探盘问,深知这类事自己知晓的越少越好。他忙答:“是在下冒昧,姑娘勿怪。生意自然是要做的,哪有生意上门不做的道理?您二位快请后堂用茶,在下这就去请掌柜的出来。”
说罢,向旁边一个机灵的伙计使个眼色,那伙计连忙上前引路。
许观玉收起黄纸。
二人随着伙计穿过堆积如山的粮袋,走向店内深处较为僻静的小厅。厅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方桌,几把椅子,壁上挂着一幅谷丰财旺的年画,谷物粉尘的味道很浓重。
伙计带到,便退下。
许观玉却未落座,她身形稳立厅中,观察着狭小空间。她右臂伤处隐隐作痛,但站得如青松笔直,保持着随时可以应对任何状况的姿态。
齐俊生见她不坐,自然也不敢坐下,垂首敛目,心中忐忑。他因她镇定而感安定,又因现下情形觉得每一步都需万般谨慎。
不多时,一个穿着团花绸缎马褂的男人到来。他面团团一张脸,未语先带笑,目光在两人身上飞快扫一圈。
见她们都未入座,眼中有丝讶异,随即笑容更盛,目光定在许观玉身上。
“客官真是客气,快请坐,快请坐!”他便是云掌柜,嘴上热情招呼,笑眯眯在主位上大剌剌坐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