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了一夜，却比不上你小半个时辰的。啧，不愧是我谢知珩的小妹，厉害。”
谢知珩拍拍她的肩膀，跳下马车。
怎么都停不下来的嗝真叫他这两句胡言定住了。
宋蓉气得直想笑。
在丫鬟的搀扶下，她走下马车，自然而然地抬头，看向沈府大门。
身为王府护军统领，沈武对外是个杀伐果决的武官形象，沈宅的风格也是肃穆低调的。
门前素来配有守卫，威严凛然，普通百姓不敢逗留。
然而今日略有不同，沉闷的玄色大门启了正中两扇，门楣悬彩帷，流苏坠珍珠，赤金铃随风摇曳，玉石狮脖缠罗绮。
氛围欢快、热烈、吉祥。
“站那干嘛呢，过来啊。”
听到谢知珩的呼唤，宋蓉敛眸，将自己从低落中拽出来。
十一年前，定远侯府也是这样风光。
去到正厅拜过家中长辈后，谢知珩留在厅中同沈武寒暄，宋蓉则被沈夫人带往后院。
穿过庭院长廊时，宋蓉隐约听到有人在嘶喊：“房曼…你不得好死……”
沈夫人的贴身丫鬟请示她：“夫人，奴婢去将她的嘴堵上。”
沈夫人淡然道：“不必。我答应过郎君，他一日舍不得杀，我便一日不会动她。”
房曼？
宋蓉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
沈夫人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有手段，膝下仅有一个傻女，却稳稳把持着沈家后宅。
传言沈大人年年都有纳妾的念头，但只要是过不了她的眼，就甭想接进府中。
沈夫人、傻女沈婉的娘……原来叫房曼。
宋蓉一路默不作声，在记忆中搜罗，究竟是何时听过这个名字。
进了女儿出嫁前的闺房，房曼拉开镜奁，从中拿出一个笺纸本，动作轻柔地递给她。
“这笺纸本你日日不离手，大婚那日竟忘了拿。”
宋蓉接过，指尖触碰到纸页的瞬间，心跳加速。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念头：它很重要，非常重要。
身体不受控制变得紧绷，宋蓉先是惊讶，随后意识到，应是沈婉还在身体里。
她尝试在心中安抚沈婉：我知晓了，必会收妥。
须臾后，宋蓉感到四肢得以放松。
“婉儿，你与娘说说，世子待你如何？”房曼坐在她身边，牵起她的手。
宋蓉定了定神。
谢知珩对沈婉好吗？把她踢下床、吓唬她、动不动叫她傻子…应该算不上好。
但要说有多差，抛开那些幼稚的作弄，沈婉在谢家的这几日，过得倒也还行。
少顷，宋蓉摇摇头，又点点头。
房曼微微皱眉，正要追问，一个丫鬟急匆匆地冲进来，说出事了。
“夫人，府中来了好些捕快，要把姑爷抓走！”
宋蓉与房曼赶到正厅，本以为是什么剑拔弩张的场景，却见谢知珩倨傲地翘着二郎腿，悠然懒散地把玩手上扳指。
在他周围，七八个捕快围成一圈，哈腰弓背，姿态卑微地求着他：“谢世子，您就走一趟吧。”
“是啊，您不去，小的们实在交不了差…”
谢知珩很有底气：“本世子又没犯事儿，凭什么跟你们走？”
僵持了有一会儿，谢知珩巍然不动，捕快们求不动又不得不求，把原本静稳的沈家大厅闹得不成样子。
沈武看不下去，招手叫来一个捕快，“你说说，府尹为何要见世子？”
捕快恭敬回道：“回沈大人的话，江氏尸身失窃，捕快王虎死在她坟前，边上发现了…谢世子的玉佩。”
他这话一出，宋蓉立刻看向谢知珩。
只见他腾得站起身，脸上的骄横消失殆尽，厉色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那捕快回道：“王虎的尸体是今早发现的，人是昨夜子时死的。”
死人了，现场又出现谢知珩的随身物品，他有杀人的嫌疑，自然就有“走一趟”的义务。
摄政王府那边反应极快，谢知珩面色阴沉地跟着几位捕快，刚行至沈宅门口，便看到一行王府的侍卫。
为首的是个女子，身形颀长，打扮利落，眉眼线条锋利，肤色略深，气质沉稳，看不出年龄，有几分王妃陈舟的影子。
谢知珩见了她，低声喊：“言姐。”
陈兴言，陈舟的左膀右臂，也是养女。谢知珩和她相处的时候不多，但知道尊敬她。
几位捕快看到摄政王府来人，都有些心怯，面面相觑。
陈兴言却没有阻拦的意思，给他们让道，保持距离跟在后面。
眼看谢知珩被带走，房曼眉心紧缩。
沈武见状，拍拍她肩头：“夫人不必忧心，世子必当无恙。”
房曼担心的哪是谢知珩啊，她担心的是婉儿。
怕婉儿吓着，她扭过身想要安抚她，却寻不到人了。
宋蓉早趁无人注意之际溜了出去。
她走另一条路，快步赶到京兆府公署，进入大堂之外的庭院，钻进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
沈婉的个头小，躲在人群中毫不惹眼。
堂下，江易清已然到场。
他一身简朴白衣，如孤松独立，肤色格外苍白，隐约可见侧脸皮下之青紫脉络，浑身上下散发着惹人怜爱的寂寥。
“江大人也太可怜了…”
“谁说不是呢，好好的娘子说没就没，这才下葬几日，尸身又被挖走了！”
“那王捕快也是可惜，他家今年刚添了个胖小子，现下他人没了，妻儿今后如何过活啊。”
“唉，会是谢世子干的吗？”
耳边私语声不断，宋蓉听了片刻，大概清楚了来龙去脉。
联想谢知珩方才在沈府的反应，那捕快应不是他杀的。
至于刨尸……
想他那痴恋的模样，定然干不出。
少顷，身后人群自觉让开通道，宋蓉垂头藏在其中，几人之隔，谢知珩从她面前经过。
多日前的场景再现。
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肃立，府尹高坐公案椅，看堂下江大人与谢世子对峙。
“谢世子，江氏尸身被盗可是你做的？”京兆尹发问。
谢知珩先是看了眼旁侧的江易清，才答：“不是。”
京兆尹：“王虎身亡一事，你可知情？”
“不知。”谢知珩说，“本世子昨夜就没出王府的门。”
“那为何王虎尸身边会有汝之玉佩？”京兆尹让人将证物呈上，给谢知珩过目。
谢知珩：“玉佩是本世子的，可那是两日前交给王虎的。”
“谁能证明？”
谢知珩顿住。
当时只有他与王虎，确无第三者可证。
“除此之外，江氏坟头附近还发现了你的足印。”京兆府接着问，“对此，你有何所言？”
要不是他说起，谢知珩都要忘了，他的鞋底子与众不同。
还是傅二两年前的馊主意。
“府尹大人，足印而已。”谢知珩面上流露出几分不耐烦，“不可以伪造吗？”
他那鞋底纹刻虽特殊，但早引得阵阵风潮，模仿之人不在少数，要说作为证据，的确不够有力。
京兆尹将话头重新移到捕快王虎身上，“你既说玉佩是两日前给出去的，那便解释解释，为何把它给王虎？”
庭院中，栏杆旁，百姓们伸长了脖子，等着谢知珩的回答。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一向嚣张跋扈、没理赖三分的谢世子沉默许久，最终竟放弃了辩解。
“不便告知。”
宋蓉也格外惊讶。
她已猜到谢知珩为何会与王虎产生关联，无非是被盯得紧，手中无人可用，指望着借捕快之手将失足溺亡案深查。
却不理解他此时为何闭口不言。
依他的脾气，不该如同上回，指着江易清的鼻子冲他吼“尸体是你挖的”、“王虎是你杀的”吗？
谢知珩有重大嫌疑，京兆尹拍案，将他先押至保辜所。
在人群散场前，宋蓉悄悄离开，回了摄政王府。
王府从沈家收到消息，听说傻世子妃找不到人，正四处寻她呢。没想到她自己摸了回来。
往世子院去的路上，宋蓉察觉到，府中众人对世子被抓一事几乎没有反应。
也是，堂堂摄政王独子，即便有罪也是无罪。
何况只是欲加之罪。
出神地坐在门槛上，宋蓉目光落在墙角的几个石块上，那是谢知珩昨日逗耍她，给她搭的“龟窝”。
她久久不动，脑海中却是思绪飞转。
尸身失窃，谢知珩是众人眼中嫌疑最大的那位，谁叫他向来行事荒唐，在旁人眼中什么都干得出。
而真正刨尸之人把他当挡箭牌，京兆府着眼调查他这个嫌犯，便是为之转移、藏匿尸身拖延了时间。
眼下关键在于尽快找回尸体。
宋蓉敛神，双眸聚焦，正琢磨着搜寻方向，看着眼前的“龟窝”，忽然灵光闪现，心头一跳。
她记起一件事。
上月查账时，她发觉账目被动了手脚，怕家中仆从中有盗钱贼，又不想打草惊蛇，便没有惊动任何人，顺藤摸瓜查下去。
最终却发现改账的是江易清。他背着她，在外头新添了一处小院。
那时她还以为他是想养外室。
如今看来，他大概早计划好了：毒杀，投江，挖坟，藏尸。
也不知他究竟是有多恨她。
宋蓉强压胸腔中翻涌的苦痛，仔细回想那处小院的位置。
戌时，暮色将尽。
陈兴言轻推开书房的门，将手中纸条呈给王爷与王妃。
“一个小丫头塞给府门护卫的。”她说。
谢猛摊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青泥巷，槐树院，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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