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我是开玩笑的。”稚善摆摆手,将杏酪一饮而尽,潇洒极了:“我与旁人无冤无仇,怎会想到痛下杀手呢。”
金金果然信了,顺口说起萦绕心头多年的困惑,“你说真的有人会轻功吗?那岂不是上天入地哪里都能去得了……”
与金金告别,稚善哭丧着脸,浑浑噩噩地回到阮宅。
高大魁梧的火焰木下,稚善抱着酒壶痛哭流涕。虽然酒壶里装的是清水,但她情愿是烈酒,至少烈酒可以让她糊里糊涂醉醺醺,可以忘却一切烦忧。
“阿娘,阿爹……”
从绛州入京,一路上都是嬷嬷哄着稚善。她年纪小,没吃过苦,又突逢父母双亡,流离失所,总是做噩梦哭醒。
到了阮宅后不久,嬷嬷便因病去世了。此后,无论是怕黑还是遇到伤心的事,或是想爹娘想嬷嬷了,稚善都是自己哄自己。
照理说这么多年下来,该是很有经验了。
可稚善依旧爱哭。
哭到打嗝,哭到睡着。
现在长大些,便习惯到爹娘牌位前,或是火焰木下,一边对着爹娘碎碎念,一边嗷嗷哭。
“今日匆忙,我没准备供品,爹、娘,可不可以凑合吃点……”稚善抽泣着,像是投入父母怀抱,尽情撒娇的孩童,“按照风俗是该准备云片糕的,但我不喜欢云片糕,太噎了……小时候也没见爹娘吃过,想必你们也不喜欢。如今我们家就我一个人了,我说了算,好不好?今天不吃云片糕了……”
“上京的点心太甜了,放恁多糖、恁多蜜,呜呜……”
稚善咬了一口芙蓉饼,就跟米饭似的越嚼越甜,而她口淡,又思念偏好咸鲜口的故乡,简直混着眼泪才吞下。
哭着哭着,稚善想起来手中的芙蓉饼属于茶食点心,要配着茶解腻,“怪不得这样甜,真是的,怎么不早说。”
她哭懵了脑袋,眼前一片模糊,刚要摸索着起身,忽然被猛地扑倒。
“姑娘!!”
稚善一愣,有些难为情地抹泪,看清抱住她的正是榴香。这傻丫头怕是又要以为她中邪了,毕竟,她很少当着榴香的面掉眼泪。
“我没——”
榴香不管不顾地打断:“姑娘,我好坏,你骂我吧!!”
稚善一头雾水。
谁知榴香比她哭得还厉害,抽抽噎噎地说:“今日采买回来其实时辰尚早,但我故意没有给姑娘准备熟水饮子,故意躲在屋里。”
“你……为何如此?”
“因为我好坏,我想看看姑娘是否还在意我……”榴香接过稚善递来的帕子,直接把脸埋进帕子里哭,“最近姑娘和王姑娘走得很近,散学后还在一处,睡前也念着王姑娘……我好吃醋,我太坏了,姑娘,我嫉妒王姑娘……”
稚善不知所措地听着,见榴香哭得都打嗝了,稚善心疼地抱住她。
“不要不要,不要抱我,我的眼泪会把姑娘的衣服弄湿。”
“没关系的,榴香。”稚善抱着榴香,自己早就不想哭了,但榴香这样在乎她,引得她眼眶又变得热热的,“你不坏,一点都不坏。”
稚善知道榴香也早没了双亲,所以才会如此看中她这个异父异母的姐妹。
“别哭了,等我手头宽裕了,我就去找舅母换你的身契。以后我们搬出去住,好不好?”
榴香连连点头,“姑娘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答应得这么痛快。”稚善笑着从荷包里拿出两条发带,在榴香面前晃了晃,“给,今日散学后我陪金金在外面逛,没忘记给你带礼物。”
发带不值什么钱,但胜在光鲜漂亮,尤其是榴香头发乌亮,用这种橙黄的发带扎起来很有朝气。
两人年龄相仿,身形相仿,私底下经常帮对方梳头发、搭配衣裙,晴雨阁的洒扫活计也一起做,两人好的跟一人似的,也不怪榴香吃金金的醋。
稚善见榴香止住了哭,便道:“等什么时候我带你见见金金,她是个心地很好又很有意思的人。女户的事情,我就是通过金金才知悉这其中的关节,金金和薛小姐都想帮我们呢。”
果然,次日金金一见到稚善就迫不及待告诉她,租赁房屋作为住所是可以的,此外还需证明自己有谋生的本领,例如身怀武艺或医术等等。
稚善作画水平还可以,但没什么名气卖不出好价钱,若想通过女红挣到足够的房屋租金,怕是要很久很久。
这时,金金踌躇再三,轻轻开口:“其实我受人所托……唉呀就是薛大小姐……她托我转告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她在所不辞。薛尚柔说和你不打不相识,还余一局定胜负,所以你不要想轻易摆脱她,这是她原话啊,善善,我跟你站一边的,我不会为她说话,只是如实转告你。”
稚善一个头两个大,金金继续说:“薛尚柔出了个主意,起先我觉得这主意很馊,但思来想去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稚善:“说来听听。”
金金:“你先作一幅画,我和薛尚柔佯装成识货的买家,哄抬价钱,争相拍下你的画作,这样你就出名了,往后再售画,起点就高了,便是喊个高价也有趋之若鹜的人。”
这类事情薛尚柔干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她得爹娘宠爱,有的是财帛用来挥霍。捧出一位新晋画家,旁人不会说她浪掷钱财,反而会夸她有识人之心呢。
只是,金金不确定稚善会不会同意,有的人将自己的画作视若珍宝,认为拿来售卖是一种玷污。
谁知稚善听了,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若有所思道:“听起来可行,将这个法子列入计划吧。”
金金哭笑不得:“难怪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两人边说边往学堂走。
午后的阳光里已经颇有暑意,她们特意沿着树荫,挽着手,听杨树叶子哗啦哗啦,还真是有些薰风解愠的意思。
廊下莫名吵吵嚷嚷,争执声快要盖过檐角铜铃。稚善探究地拧一拧眉。
“我看看都写了谁的名字……顾元洲,哈哈,顾元洲你排首位!!不过名字早就被划去了。”
“还有……许嘉石、章煦……”
“怎么没我的名?三郎,赶快看看那上面有没有我的名?”
“要我说,这手札应该是某位先生的,谁窗课答卷答得好,先生心中有数,榜上有名。你这一张纸上写不出两个字的蠢样子,名单上当然没有你!”
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在一起,万分嘈杂。听了这一串人名,再看清李三郎手中高举着的,正是熟悉的靛蓝封皮的手札。
稚善瞬间瞳孔紧缩。
脸也跟着一片煞白,全然失了血色。
那本手札是她的!
早些时候她还寄希望于寻一个知根知底的郎君成婚,以便早日拿回家产,因此在仲英书院中暗自搜罗。
顾元洲、许嘉石、章煦这些人便是稚善头一批考察的对象。经过观察,稚善发现他们要么有着令她难以忍受的小毛病,要么平时有喝花酒的习惯……既然不符合她的择婿标准,她后来就将他们的名字划去。
手札好久没用,而且很小巧一本,她平时就放在荷包里,怎的今日就掉了!
还被李三郎这般好事之人捡到!
“哎哎哎,我看这姓名后面还记了什么。”
李三郎捧起小手札,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原本被墨痕覆盖的笔迹能看个大概,笔画书写很有个人风格。
“嘶,这笔迹我瞧着甚是眼熟哇。”
“是吗?我看,给我看看!”
众人一拥而上。
在这种事情上,探究的能力被无限放大,随便拎出来一个人,都想破解手札的秘密。
尤其在他们发现手札上只有男子名,并且依稀可见记载了男子的年龄家世性格等特点之后,人群中炸开了锅。
“我看这不是夫子的手札,而是谁的绿头牌吧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顾元洲,你名字在首位,是不是已经被翻过牌子了?啧啧啧,人不可貌相……”
那位名叫顾元洲的郎君素来腼腆,原本不想掺和,却无意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毫无意外闹了一个大红脸。
“你们莫要如此,捡到物件交给夫子便是了,何故窥探讨论,闹得如此之大?还,还妄加揣测。”
顾元洲的劝解太过弱势,众人哪里在乎,他们转而讨论这手札的主人是哪位姑娘。
“这也太不像话了。”金金皱着眉,想上前阻拦这场闹剧,但看看李三郎,踌躇不前。
这人丝毫没有君子之风,一言不合会动手。
“算了,我去找夫子!”
金金拔腿就走,片刻的功夫,稚善脑海中已经否决了数个方案。
她要怎么不动声色地拿回手札并销毁?还是说干脆不用理睬?可他们快要辨认出她的字迹了……
若把她认出来,那也太尴尬了。对于名单上的顾元洲等人,她哪还能如常面对?!
金金奔走的身影越来越小,稚善感觉自己已经死去有一会儿了。
突然,李三郎哎哟一声抱着自己的脑袋。
掌中的手札也应声掉落。
出手之人弯腰拾起,随手掸了掸灰。他直起身时,众人才发现,竟是沈誉。
沈誉倨傲的视线将众人扫了一圈,特地在李三郎脸上多逗留一会儿,后者骤然失言,暗自咽了口唾沫。
稚善的脸却比李三郎还要苍白。
沈誉能读她的心声,岂不是毫不费力就能知道她正是手札的主人!
想到这里,稚善鞋履微动,早就盯好一处去向,拔腿就要溜。
忽然,沈誉开口:“站住。”
稚善猛的顿住,背后涔出一层冷汗。
再抬头,眼睛被午后的日光晃了下。沈誉逆光站着,她根本分辨不清他的表情。
叫住她又如何?这手札本就是私人物件,被翻出来反复鞭打,她还叫屈呢!
稚善袖中的手绢都快被攥破了,她咬牙坚持着。
孰料,沈誉偏过头对李三郎说:“我让你走了?”
原来叫住的不是她,而是李三郎。
那厢,沈誉攥着李三郎的一侧肩膀。他身量比李三郎高半个头,这般姿势倒像是挟持与威胁,极具攻击性。
“你捡着我的手札,一点规矩都不懂?我写啥你念啥,找揍不成?”
众人一愣,随后面面相觑——竟是沈世子的手札。
他看着,可不像是会记手札的人呐。
“看什么看,小爷的东西你们当个宝,传来传去没完了!”
沈誉声音一抬高就显得凶相,骇得李三郎连忙摆手,撇清关系:“我之前不知道是世子你的手札。若事先知道,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翻阅传看……”
“呸!什么屁话!”沈誉啐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我的手札看不得,旁人的就看得?”
“不不不是。”李三郎语无伦次,“不该看,不该看,我知错了。”
沈誉骄矜地颔首,又听李三郎朝他道了三回歉,恨不得要以头抢地,才堪堪喊停。
“怂!”沈誉不屑地松手,李三郎恍惚一瞬,杵在旁边不敢出声,又听沈誉道:“来,小爷跟你们一个个算账。刚才,是谁带头说起绿头牌的?圣上后宫独有的绿头牌你们也敢打趣!”
这口锅可太大了。
满院子站着的,都是家中有官位勋爵的,若是今日的打趣一不当心传进宫里,那得闹得多大?谁也担不起这责!
“世子言重了。”
“对啊,还请世子息怒!”
幸而孟君虞也在场,他是能劝住沈誉的。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孟君虞,希冀他开口说说情。今日沈誉发脾气,被沈誉揍一顿也就罢了,若是安上个妄议宫闱的罪名,那可太冤了!
然而,孟君虞对着焦灼的气氛无所察觉,目不旁视,淡然处之。
“孟君虞你说句话呀。”
“在下吗?”孟君虞和善地笑了笑,像是刚刚恢复听觉一般,看向朝他喊话之人,“在下方才在想,妄议宫闱这一则严重触犯皇权与礼制的行为,在律法中是怎么论处的。”
众人皆变了脸色。
偏偏孟君虞继续友善告知:“若按大不敬算,啊呀,好像属于十恶之中的‘不道’之罪,情理切害者,斩。”
“你!”
对于众人的惊惶,孟君虞依旧笑眯眯,惹得身旁的沈誉睐了他一眼,心道,非切害者徒二年你怎的不说,光捡吓人的讲。
不多时,沈誉满意地听众人纷纷致歉,并且发誓今日之事绝不外泄。
李三郎肠子都悔青了,这会儿,夫子姗姗来迟,李三郎像见到亲人扑上去。
沈誉则将手札往腰封里一塞。
只是,当他在人群中寻找那抹身影,却无果。
“阿誉在找什么?”孟君虞对此全然不知情,但亦能猜到这手札并非沈誉所有,遂道:“此间人多,阿誉所找之人,怕是避去了僻静之处。”
沈誉看了孟君虞一眼,并未多言,匆匆抬步。
仲英书院的花园雅致精巧,一步一景,沈誉甚少来此,险些迷路。周旋了几圈,才在宝瓶门边停住。
四下无声,和风裹着夏日花香穿门而过,掀起那抹柔和的丁香色裙角。
轻飘飘,羽毛似的,叫人心上莫名一痒。
沈誉眉梢微扬,也不知怎么想的,拿起靛蓝色封皮的手札,在宝瓶门边叩了叩。
启声是一副熟稔的口吻:“怎么跑了,手札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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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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