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寒霜峰下起了雪。
谢长宴盘腿坐在青玉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块玉佩。案上摊开的《太虚剑谱》已翻到最后一页，父亲熟悉的批注旁多出了另一种字迹——银钩铁画，如霜雪凝剑，分明是白暮雪的手笔。
“看懂了？”
清冷声音自背后响起，谢长宴回头时，一坛酒擦着他耳畔落在案上。泥封上积着层薄灰，隐约可见‘百年春’三个朱砂小字。他讶然抬头，正对上白暮雪被月光浸透的轮廓。师尊今日竟未束发，鸦羽般的长发垂在素白道袍上，腰间连平日从不离身的霜吟剑也不见了。
“师尊要喝酒？”谢长宴指尖发烫。寒霜剑尊滴酒不沾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事。
白暮雪广袖一拂，两个白玉杯自橱中飞出。“最后一夜。”他淡淡道，指尖凝出冰刃削开泥封。琥珀色的酒液倾入杯中，顿时满室梅香。
谢长宴喉结滚动。明日他们便要强闯登仙路，此去凶险，确实该——等等，师尊方才说"最后一夜"？他心头猛地一颤，伸手去拦白暮雪已经举到唇边的酒杯：“弟子先尝。”
白暮雪挑眉，却任由他夺过杯子。酒液入喉如吞下一缕火，谢长宴呛得眼眶发红，这哪是什么百年春，分明是传说中的‘焚心酿’！专为冰灵根修士炼制的烈酒，寻常人沾唇即倒。
“逞能。”白暮雪轻嗤，却将另一杯也推给他，“都喝了。”
“师尊不饮？”
“本座看着你喝。”
谢长宴仰头干完第二杯，腹中如燃起炭火，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梅香。他眯眼看向案边人，恍惚觉得白暮雪冷玉般的面容被酒气熏出了几分暖色。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去勾对方垂在案上的发梢：“师尊说过...要教我寒玉碎星诀最后一式。”
发丝从指间溜走，白暮雪起身时带起一阵带着雪松香的风。“来。”他走向庭院，素白身影融入漫天飞雪，几乎分不清何处是人何处是雪。
谢长宴追出去时，白暮雪正立在最粗的那株梅树下。百年老梅逢雪更艳，花瓣落在他肩头发间，像谁心血来潮点的朱砂。
“看好了。”白暮雪并指为剑，起手式却是谢长宴从未见过的温柔。袖袍翻飞间，无数雪花停滞在半空，随着他指尖划过的轨迹凝成星河般的剑路。没有杀意，没有锋芒，只有月光在千万片冰晶间流转的璀璨。
谢长宴呼吸凝滞。这不是杀人的剑法，是...
“道侣剑。”白暮雪收势时，整株梅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在他们周围下了一场新的雪，“本座改了几处，更加适合你的灵根。”
道侣剑。谢长宴咀嚼着这三个字，胸口发烫。修真界道侣结契时共舞的剑法，师尊竟独自改了十年？他忽然想起那些闭关的日夜，偶尔出关时总能看到庭院里新添的剑痕，原来...
“试试。”白暮雪退后几步，袖中飞出柄通体赤红的长剑。谢长宴接住时手腕一沉——这是用他上次蜕下的龙角炼制的本命剑，师尊什么时候...
剑柄入手温润，显然被人摩挲过无数次。谢长宴深吸口气，按记忆中白暮雪的动作起手。第一式便错了，本该柔和的转折被他使出了刀劈斧斫的凌厉。但白暮雪没有喊停，只是静静看着，直到他舞完整套漏洞百出的剑法。
“灵力运转。”师尊突然出现在他背后，微凉的手覆在他握剑的手上，“不是压制，是交融。”
谢长宴浑身一僵。白暮雪的气息拂过他耳际，带着淡淡的焚心酿香气。更让他震惊的是，师尊竟引导着他体内两股相克的力量——魔龙的雷火与朱雀的烈焰，在经脉中汇成一股全新的灵力。冰蓝色的寒玉功包裹着暴烈的火灵根，所过之处如春雪消融。
“师尊！”他惊喘一声，剑尖突然迸发出红蓝交织的火焰。那火奇特极了，外层是炽热的红，内里却是冰冷的蓝，所过之处雪花不化反而凝成更晶莹的冰晶。
白暮雪松开手，唇角微扬：“冰焰，尚可。”
谢长宴回身时，一滴汗正从师尊额角滑落。他这才意识到方才的灵力引导有多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导致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爆炸。而白暮雪竟用神识为他构筑了如此精妙的平衡...
“继续练。”白暮雪走向梅树下的石凳，拂袖化出把七弦琴，“本座听着。”
琴音起时，谢长宴的剑势突然流畅起来。那些总也摸不透的转折在乐声中有了生命，冰焰随着旋律忽强忽弱，在雪地上绘出连绵的太极图。他越舞越快，最后几乎化作一道红蓝交织的旋风，而琴音也相应拔高，如鹤唳九霄。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谢长宴的剑尖正抵在白暮雪喉前三寸。琴案上的酒不知何时少了一半，师尊白玉般的面颊泛起薄红，向来清明的眼中氤氲着酒气。
“师尊...醉了？”谢长宴收剑时心跳如雷。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白暮雪，慵懒的，松懈的，几乎称得上...温柔。
白暮雪轻叩琴弦，发出声不成调的脆响。"桂花糖。"他突然说，从袖中摸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你爹给的...只剩一颗了。”
谢长宴如遭雷击。那糖纸上的"谢"字印章他再熟悉不过，是父亲独有的标记。纸包边缘已经泛黄，显然被珍藏了很多年。他颤抖着接过，里面果然只剩一粒融得变形的糖块，甜香却丝毫未减。
“师尊与父亲...”他嗓子发紧。
白暮雪忽然倾身，额头抵在他肩上。这个近乎依赖的姿势让谢长宴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本座答应过他...”酒气混着冷香扑在谢长宴颈间，“...护着你。”
谢长宴眼眶发热。他小心地环住师尊单薄的肩背，感觉怀中人轻微地颤了颤，但没有推开。月光将他们的影子融成一个，远处传来守山鹤的夜啼。
“等回来...”谢长宴低头，唇瓣轻轻擦过白暮雪沾着酒渍的嘴角，“我给您买一车桂花糖。”
白暮雪突然抬头，琉璃般的眸子直直看进他眼底。有那么一瞬，谢长宴以为他要说什么，但师尊只是伸手抚过他眉心的龙纹，那里正隐隐发烫——是融合后的神格在共鸣。
“子时了。”白暮雪站起身，酒意如潮水般从眼中褪去，“该走了。”
谢长宴将那颗糖仔细包好塞进前襟。起身时他发现白暮雪正凝视着东方的夜空，那里有颗赤星格外明亮——仙帝居所的方位。
“弑神台在第三十三重天。”白暮雪袖中飞出霜吟剑，“正常登仙路走不了。”
谢长宴会意，召出本命剑与师尊并肩而立。两把剑一冰一火，在月光下交相辉映。当子时的钟声从山下传来，他们同时挥剑劈向虚空——
“寒玉碎星！”
“龙焰焚天！”
冰蓝与赤红的剑气在空中交汇，撕裂出一道幽深的裂隙。狂暴的空间乱流从裂隙中涌出，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谢长宴正要迈步，白暮雪却突然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跟紧。”师尊的声音被乱流撕得破碎。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裂隙的刹那，一个与白暮雪一模一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终于来了？”
谢长宴骇然转头，看见师尊脸上血色尽褪。裂隙深处，另一个‘白暮雪’正缓缓走来，银发如霜，眸中含煞，周身缠绕着比魔渊更黑暗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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