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天明显冷许多。礼部衙署内,炭火虽添一盆又一盆,但冷气依旧逼人。
魏洛年轻体质好,但七十多岁的次辅刘申已稍显体力不济。
魏洛便吩咐内侍,“再奉些茶来。”
一上午,他同刘申、郭铮就锦衣卫裁撤冗员名单做最后的定夺。待名单拟好后,时辰已至午时。
刘恒神情焦灼走进来,魏洛问:“怎么了?”
“兵马司门口现聚集不少人,似乎在闹事!”
“……呵,好啊,等的便是他们闹!”
魏洛不惊反笑,将手中名册扔在桌上,刚欲抬脚出殿,郭铮忙叫住,“殿下,发生了何事?”
“哦,不过是抓了一些人而已。”
云淡风轻的话,可落在两位辅臣耳中,无异又是一声惊雷。抓人事小,可抓完人麻烦事就来了。
郭铮上前劝道:“殿下,泡子河纵火一事已传遍朝野,臣也知殿下此举在公不在私,但——”
“先生是想让我放人?”
魏洛直接接过话,锐利的目光直视他的老师郭铮。
郭铮顿时一怔,不知为何,明明眼前人还是那么个人,但形象却大相径庭。
好像从前和善仁德的储君突然变成高高在上的皇帝,锋芒毕露,让人不敢直视。
郭铮微微低头,将声音收敛几分,道:“人一直关押着也不是办法。臣愚钝,想知道殿下如何打算?”
魏洛笑了笑,没直接回答,而是指着名册问:“先生觉得这些冗员能顺利裁掉吗?”
“难!”回答他的是刘申无声的叹息,“名单上共有四千五百余人,多的是皇亲国戚、官僚勋贵,动谁都得一番伤筋动骨。”
“没错。不管我们做什么,他们都会闹。抢书也好,纵火也罢,无非是借个由头反对裁冗员而已。”
“所以殿下要杀鸡儆猴?”
郭铮讶然,他忽而想到,兵马司监狱关押的十几名人犯,竟全都在此次裁员名单中!顿时,看向魏洛的眼神变得复杂。
乖巧的小猫长大了,现在是以猛虎的姿态展露在众人面前!
不待感慨一番,魏洛已来到他面前,眸中深不见底,“事情我既已做,便不怕他们抗争,只是需要一些外援。”
对于刘、郭二人来说,魏洛此举颇有先斩后奏之意,但三人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能戮力同心。
二人拱手表明态度,“臣自当竭力而为。”
“好。”
魏洛扭头看向刘恒,示意他将东西拿出来。
很快,两人就见识到魏洛的手段。
这是另一份书册,里面记着不少作奸犯科之事,而作恶之人,有七名在那被抓的十几人之中。
“现在,孤靠两位了。”
“那……兵马司那边?”
“不必管,先由他们闹~”
*
永贞二十九年腊月初七,在腊八节即将到来的前日,由次辅刘申牵头,礼部侍郎郭铮署名,并联合六科道言官的弹劾奏疏到达皇帝御案上。
疏中列举朝中二十一名勋贵子弟骇人听闻的违法犯科之举,一时舆论开始沸腾。原先对东宫抓人不满者,以及借事生乱者纷纷噤若寒蝉。
如果说泡子河抓人是热身,那么这次弹劾才是动真刀,利刃出鞘是需要见血的。
*
傍晚时分,南城沈家外宅里来了不少勋贵,沈老爷吩咐妙娘招待,自己则找个房间,与锦衣卫都督汪贞密谈。
汪贞道:“太子已将裁冗员名册拟好,待腊八一过,即上达天听。”
沈老爷顿时一惊,下意识伸长脖子问:“名册里都有谁?”
“这还用猜?册子是太子同刘、郭二人商拟,想必裁的多半是我们的人。”
沈老爷不由点头,两人心照不宣认为这就是一场阳谋,打着裁撤冗员名号,实则做着党同伐异之事。
虽然他是太子,也无可避免。
沈老爷喃喃道:“没想到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汪贞看向他,拧眉道:“这可不像你沈大人说的话。”
沈老爷呵呵一笑,“老哥呀,前几日我拼命摇人去兵马司闹事,结果还被人反将一军。咱们这位东宫太子腰杆硬着呢!”
“那还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两人都恨得牙痒痒,尤其是汪贞,他是锦衣卫最高指挥官,没想到多年经营,生死关头却被别人掌控,眼看多年心血将化为泡影,此时杀人之心到达巅峰。
汪贞咬牙切齿,怂恿道:“我的意思是,咱们直接把名册偷出来,公之于众。”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涉及到官、财一事尤甚,没人愿意“铁饭碗”被砸。只要在皇帝未下令前公布名单,届时自会有大批人闹,而且是豁出命闹。
这个大胆的想法在汪贞心中盘桓已久,今日他来,也实在是憋不住了。
他问沈老爷意见,“如何?”
沈老爷皱眉道:“这……会不会风险太大?”
“都这时候了,当断则断啊老弟。此事若成,东宫必会受创。到时还不是皇三子,还有你沈家得利。”
沈老爷低眉沉吟会,利益实在太大,他忍不住开口问:“去哪儿偷?派谁去?”
“我已打听过,名册存放在礼部衙署。至于人选——”
汪贞微微眯下眼,用手指沾上茶水,在桌上缓缓写下赵廉的名字。
没人比他更合适。
沈老爷眉头舒展,可他是郭铮女婿,会帮忙吗?
汪贞看出他的担忧,遂拍拍他手道:“放心,这个人我来搞定……”
更深露重时,汪贞才从后门悄然离开,而沈老爷也没去前厅见人。在他看来,那些人现在都是索命鬼。
他们的儿子都在刘申的弹劾奏疏里,犯的都是充军流放之罪,现在自己儿子沈璠还杳无音讯,他实在没有精力去帮人家救儿子。
沈老爷索性撂挑子,直接回北城家。
饭桌上,本来有三口人在,但现在只有妻女,沈璠的位置空荡荡。
沈老爷心里也空荡荡。他将官服脱下后,本想照例问一句寻人如何,但看到两人都神情恹恹,想是寻人也没好结果,便只沉默地拿起筷子,埋头吃饭。
沈瑶看着老爹脸色很差,不过才几日功夫,竟像老了十岁,面露沧桑。
心内顿时五味杂陈。
沈瑶夹一块鱼给父亲,语气柔和,“爹,您多吃点,都瘦了。”
沈老爷抬眸,重重点头笑道:“好哇,闺女果然长大了,知道心疼爹了,没白养你……哈哈哈。”
沈老爷眼中闪着泪花,沈夫人见状啐一口道:“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了,还这般矫情,羞不羞?”
一句话说的沈老爷面红耳赤,眼珠子瞪得差点没掉出来。
“妇人混话!”
沈瑶见状“噗呲”一笑,赶紧岔开话题:“爹、娘,菜快凉了。”
正说话间,下人跑进来,大声道:“姑娘,外面有人让将这个给您。”
是一张小纸条。
沈瑶接过,甫一打开,熟悉的字体瞬间冲入眼帘,“南城沈宅见”。
她面色一变,忙将纸条揉皱,团在手中,生怕别人看到。
天哪!魏洛怎么独自跑去沈宅了!
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心脏跳的咚咚作响,犹如擂鼓。
这般想着,她再也坐不住了,忙起身向外跑去,“我有点事,晚上不回来住了。”
“……”
*
南城沈宅里灯火通明。
沈老爷虽避祸离开,但来求办事的人依旧络绎不绝,这些人全是妙娘在招待。
因此当下人报姑爷“徐瑄”来时,妙娘几乎喜极而泣,“姑爷你可来了,我就知道老爷不会全把人留给我处理的。”
天知道她应对那些个大老爷们有多疲惫!
妙娘说着就把魏洛拉到前厅,向众人介绍,“这是我家姑爷徐瑄。”
“……”
如唐僧误入盘丝洞,只一瞬,魏洛便被这些人拉入中心。嗡嗡闹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将他沉沉包围。
脑袋一片混沌,好一会,才厘清事情始末。原来这群人都是来行贿,为的是救弹劾奏疏上的的不肖子孙。
真是上赶着送人头。魏洛正盘算着计划怎么推进,这群人就不打自招。
妙娘继续添茶倒水,他索性坐下来,用沈老爷女婿的身份,与众人一起商讨对策。
……
“多谢徐公子,后会有期。”
沈瑶来时,正赶上魏洛垂眸微笑送走一个男人。
那和善的语气,优雅的姿态,令沈瑶大吃一惊。
她忙拉他到一边去,压低声音问道:“殿下,你怎么来这里?还用徐瑄的身份,你知不知道,万一被人发现了——”
“放心。”魏洛打断她,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将人簇拥在怀中,耳语道:“这些人不认识徐瑄,至于我,见过的人更少了。不用担心。”
“那你也不能用徐瑄的身份。”
一着急,她语气就重许多,魏洛听在耳中,眉头不由蹙起。
“我用徐瑄的身份,还不是你介绍给妙娘的?今天我一来,妙娘二话不说就一口一个姑爷,硬拖我到厅堂去见客。当时我比你还吃惊,只是没想到那些人全都不认识徐瑄,不然我哪能糊弄过去。”
“你——”
沈瑶语噎。
她突然意识到魏洛说得在理。
这件事还真不能怪他,但,但总觉得别扭。
沈瑶看他的眼光也奇怪起来,哼一句,“疯子。”
魏洛先是一愣,见她这样,反而忍不住笑了,问:“谁是疯子?”
“这里就你我,还有谁是疯子?”
沈瑶说完就扭过头走了,留下魏洛一人在风中凌乱。
“……我?”魏洛摇头苦笑,跟了上去。
茫茫夜色,风声灌耳,她走的极快,比平日快许多,魏洛便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身影一点一点融入黑暗中,又一点一点沾上零碎的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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