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谢侯府，唯独西跨院的寂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撕裂。
小桃提着裙摆，一张脸跑得通红，气息不匀地冲进屋里，声音里带着哭腔：“小姐！不好了！周嬷嬷……周嬷嬷一早就带人把库房给封了！”
苏晚晚正坐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枚干枯的橘皮，闻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小桃急得快要跳脚：“她还说，是少主亲下的令，厨房禁盐三日，所有食材一概不准私用！小姐，这……这是要活活饿死我们啊！”
话音刚落，苏晚晚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起身，走向墙角的米缸，掀开盖子。
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昨夜陈七送来的那袋晶莹饱满的新米，此刻已然被换成了色泽暗黄、糠屑混杂的陈年糙米。
旁边竹篮里那几个红润的苹果，也有一半生出了青灰色的霉斑。
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捻起一粒糙米，在指腹间轻轻碾磨，感受着那粗糙的、毫无生机的质感。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饿死我？不，他们是想逼我低头。”
小桃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绝望地看着这一片狼藉。
苏晚晚却忽然轻笑一声，脑海里浮现出昨夜谢景行吃那碗红烧肉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湿意。
她当时以为那是被美味感动的，但此刻她全明白了。
那不是感动，那是被唤醒的、刻骨铭心的痛。
“我懂了。”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带着令人心悸的笃定，“他不怕毒，不怕我骂他，他只怕那味道太真，真到让他想起他想忘记的人和事……所以，他们怕了。”
怕她用味道，撬开他用毒和冷漠筑起的心防。
“小桃，别哭了。”苏晚晚丢掉指间的糙米，转身走向冰冷的灶台，眼中燃烧着一股悍然的战意，“他们收走了盐，以为就能扼住我的喉咙。可他们忘了，这世上最好的味道，从来不只靠盐。”
她蹲下身，毫不嫌弃地伸手探入满是灰烬的灶底，一阵摸索，竟掏出了几片晒得干硬的橘皮，一把因脱水而蔫瘪的红枣，还有一小撮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桂圆核。
这些都是她平日里随手丢进去，预备着引火用的废料。
“去，”她将东西拍在案板上，对目瞪口呆的小桃下令，“后院那几棵果子树，但凡有掉下来的落果，不管是酸是涩，全都给我捡回来！”
小桃虽满心疑虑，但见自家小姐如此镇定，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抹了眼泪跑了出去。
苏晚晚深吸一口气，前世那本被她翻烂的古籍食谱《无盐鲜甜汤》在脑海中一页页清晰浮现。
其精髓便是以天然果酸激发食材本味，用果糖和米浆的甜糯代替人工咸鲜，再辅以特殊的香料，便可熬出以假乱真的浓郁汤羹。
她利落地将干橘皮用小刀刮下最外层的橘络细丝，将干红枣破开，小心翼翼地取出枣仁，连那几颗桂圆核也被她用刀背砸开，取了里面一丝丝的果肉。
糙米被她用清水浸泡片刻，再用石磨碾成细腻的米浆。
当小桃抱着一捧青涩的落果回来时，苏晚-晚已经将所有材料汇入锅中，以文火慢熬。
锅里渐渐翻滚起琥珀色的浓汤，一股清冽的橘皮香混合着红枣的甜糯，奇异地压过了糙米的陈腐气，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小桃凑上前，忧心忡忡地问：“小姐，这……这没有盐的汤，真的能喝吗？少主他……他会喝吗？”
苏晚晚用木勺搅动着锅底，防止米浆粘黏，眉梢轻轻一挑，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人饿到极致的时候，一碗清水都是甜的。更何况，”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他胃寒多年，沉迷于重油重盐的刺激，早已伤了根本。我这碗汤，是救他，不是害他。”
汤将成未成之际，那股独特的果韵甜香愈发浓烈，竟穿透了院墙。
一道黑影如闪电般划过墙头，稳稳落在院中，正是主院那只通体乌黑的灵猫。
它嗅着鼻子，径直朝厨房走来，喉咙里发出渴望的咕噜声。
几乎是同时，一道更高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厨房门口。
陈七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但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朝锅里瞥了一眼。
“少主问，今日早膳为何物。”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听不出情绪。
苏晚晚看都未看他，拿起一只粗陶大碗，盛了满满一碗琥珀色的浓汤，汤面上还点缀着几丝鲜亮的橘皮。
她将碗递到陈七面前，热气蒸腾，香气更加醉人。
“《蜜橘红枣羹》。”她言简意赅，“专治口淡胃冷，失眠多梦。”
陈七的眼神明显滞了一瞬。
他没想到在禁盐令下，这个女人非但没有屈服，反而还送来一碗听名字就甜得发腻的东西。
可那股钻入鼻腔的香气，却让他紧绷了一夜的神经莫名松弛下来。
他沉默地接过碗，转身离去，步伐比来时快了一分。
直到陈七的身影彻底消失，小桃才敢喘一口大气，颤声问：“小姐，万一……万一少主发怒砸了碗……”
苏晚晚双手叉腰，下巴一扬，满脸都是豁出去的悍勇：“他若砸碗，我就再熬一锅，熬到他肯喝为止！他若喝下，就必须得承认——就算没有盐，我苏晚晚，一样能让他活得有滋有味！”
主院，书房。
谢景行正垂眸审阅着一本关于南疆毒物来源的账册，指尖沾染着若有似无的药草气息。
当陈七端着那碗颜色诡异的“甜羹”进来时，他眉头狠狠一皱，眼底掠过一丝戾气：“她疯了？无盐之令刚下，就敢送这种东西来挑衅？”
话虽如此，那股清冽中夹杂着微甜的果香，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他因审阅毒册而紧绷刺痛的神经。
他烦躁地放下账册，本想直接挥手让人端走，可鬼使神差地，他接过了汤碗。
他拿起勺子，只当是尝一口便要发作。
然而，当那一小口温热的、带着天然酸甜的浓稠液体滑入喉咙时，谢景行的身体猛然一僵。
这味道……
这味道，竟和他记忆深处，母亲在弥留之际，用尽最后力气为他熬的那“最后半碗甜粥”，有着惊人的相似。
同样的温润，同样不带一丝烟火气的清甜，同样能安抚他被病痛和黑暗侵蚀的灵魂。
他握着勺子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他将碗中剩下的汤羹一饮而尽，连碗底的枣仁都未曾放过。
他将空碗重重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七低着头，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明日早膳，”谢景行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要她做潮州牛肉粥。”
陈七猛地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少主？可是……厨房的禁盐令尚未解除，牛肉粥……需用大量盐和高汤提味。”
谢景行缓缓抬起眼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寒光乍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我说，要她做。”
消息如一阵风传回西跨院。
苏晚晚正带着小桃和两个粗使丫鬟，将厨房里仅剩的那些歪瓜裂枣和菜根，用小刀一点点雕琢成精巧的花朵。
这是她前世为了打发时间练就的无用手艺，此刻却成了安抚人心的最佳方式。
听完传话，苏晚晚停下手中的动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哟，咱们这位侯爷，还真是嘴硬心软。嘴上说着禁盐，饿了一早上，这不就背地里点名要吃咸粥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沾染的泥灰，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去，告诉陈七——上好的牛肉没有，想来周嬷嬷也不会给我。不过，想吃点带荤腥的，牛杂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她顿了顿，侧头对小桃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却又确保能让传话的人听见：“还有，把我昨夜埋在灶底灰堆里的那包粗盐挖出来，明早熬粥用。”
夜风拂过院中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苏晚晚遥遥望向主院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宛如一座孤岛。
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那夜风说话，又像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对手下战书：“谢景行，你装疯，我装傻。咱们俩搭台唱的这出戏，可都得有真材实料的味道才行。”
而此刻，主院书房内，谢景行合上了那本毒物账册，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对着门外侍立的阴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吩咐：“……传令下去，厨房的禁令，明日一早，撤了。”
禁令已撤，但身在西跨院的苏晚晚对此一无所知。
对她而言，真正的难题并非是盐，而是那句“牛杂倒是可以想想”。
在这座被周嬷嬷一手遮天的侯府里，想要绕过采买弄到新鲜的牛杂，无异于与虎谋皮。
小桃清理完灶台，凑到苏晚晚身边，满脸愁容：“可是小姐，府里的采买都是周嬷嬷的人盯着，我们去哪儿弄牛杂？总不能……总不能去跟她要吧？”
苏晚晚擦拭着手中的小刀，刀锋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她神秘一笑，道：“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你忘了，这府里有门，府外……也有天亮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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