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抹残月尚未隐去,两道纤细的身影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里。
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刀子,小桃缩着脖子,牙齿不住地打颤,每一步都踩得心惊胆战。
她紧紧攥着苏晚晚的衣角,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小姐,我们……我们真的要去肉市?万一被发现了,可是要受家法的!”
苏晚晚的步子却又稳又快,她的声音在刺骨的寒风中显得异常镇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怕什么,富贵险中求。再说,是饿死在西跨院,还是搏一把生机,你自己选。”
一句话堵得小桃再不敢多言。
肉市的腥气混杂着牲畜的膻味,在凌晨的冷空气里格外刺鼻。
挂着“张”字招牌的屠户正打着哈欠,挥舞着沉重的砍刀分割着一头刚宰杀的牛。
苏晚晚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个温热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三只白白胖胖、还冒着热气的蒸饺,在昏暗的灯笼下显得诱人无比。
“张屠户,忙着呢?”她巧笑倩兮,“自家做的一点吃食,您尝尝鲜。”
张屠户的动作一顿,斜眼看了看苏晚晚,又看了看那三只精致的蒸饺,喉结滚动了一下。
在这又冷又乏的清晨,一口热食的诱惑无人能挡。
他嘿嘿一笑,放下屠刀,用粗糙的手指捏起一只塞进嘴里,顿时满口生香。
“说吧,苏家的小丫头,想要什么?”他边嚼边问,态度亲和了不少。
“不瞒您说,想跟您换半副牛杂,不用多好的,边角料就行。”苏晚晚的笑容愈发甜美。
张屠户大嘴一咧,用油腻的砍刀随手一划,将一堆牛肚、牛百叶、牛肠等物什扫进一张荷叶里,递了过去。
“拿去!算你这丫头有孝心,大清早的还记得我老张。”
提着沉甸甸的牛杂,主仆二人趁着天光未亮前溜回了侯府。
西跨院的厨房冷得像冰窖,苏晚晚却毫不在意。
她挽起袖子,拿起那把生了锈的柴刀,对着坚硬的木柴“砰砰”地劈了下去。
小桃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做这等粗活,可那瘦弱的身体里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气。
灶火很快升腾起来,橘红色的火焰映着苏晚晚的半边脸,汗珠从她光洁的额角滚落,她却浑然不觉,眼神专注而明亮,宛如一尊在寒夜中涅槃重生的灶神。
她开始处理牛杂,动作娴熟得不像一个深闺小姐。
牛肚刮去粗膜,用盐和醋反复揉搓三遍,直到没有一丝腥膻;牛百叶浸入温水,再细细切出漂亮的菊花刀;牛骨则早已被她偷偷放入小炉,用文火熬煮了近十二个时辰,汤色奶白,骨髓的精华尽在其中。
当牛杂与姜片、花椒、陈皮一同滑入滚沸的骨汤中,一股霸道而奇异的香气猛地炸开。
它浓郁、醇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易就穿透了西跨院的薄墙,越过两重院落,直直扑向主院深处。
陈七正守在主院厨房外,准备按时辰为少主取些清粥小菜。
他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鼻子却猛地一抽。
这是什么味道?
如此浓烈,却不令人反感,反而勾得人腹中馋虫大动。
他正疑惑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回头,陈七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谢景行竟自己走了出来!
他身上只着一件玄色中衣,墨发用一根发带松松垮垮地束着,赤着脚,平日里那双死寂的眸子此刻却透着一股罕见的探究与渴望。
“少主!”闻声赶来的周氏大惊失色,慌忙拿着一件外袍要给他披上,“您风寒未愈,怎可随意走动,这要是再着了凉……”
谢景行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抬了抬手,示意她闭嘴。
他的目光穿过清晨的薄雾,直直地锁定在远处那间亮着火光的厨房。
他迈开步子,循着那股香气,一步步走了过去。
苏晚晚正用一把长柄铜勺在锅里轻轻搅动,防止粘底。
粥已浓稠,牛杂的香气与米粒的清香完美融合,热气蒸腾,熏得她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随即满足地眯起了眼睛,笑得像个偷吃到糖果的小孩。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晨光。
那迫人的气势让整个厨房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苏晚晚心头一凛,缓缓抬起头,正对上谢景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站在那里,神情复杂,有审视,有困惑,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脆弱。
她没有慌乱,只是将那抹得胜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不紧不慢地盛出一碗粥,吹去袅袅的热气,稳稳地端到他面前,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牛杂补虚,去湿散寒,专治装疯卖傻累出来的内伤。谢少主,请用。”
谢景行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死死盯着苏晚晚,仿佛要将她看穿。
半晌,他一言不发地接过那只粗瓷碗,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传来,竟让他那微微颤抖的手奇异地稳定了下来。
他低下头,一口接一口,喝得又快又急,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数日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水源。
一碗,两碗,三碗。
直到碗底朝天,他才停下动作。
最后一口浓粥咽下时,他突出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周遭一片死寂,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你……怎知我胃寒?”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许久未曾开口,每个字都带着锈迹。
苏晚晚拿起一旁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淡淡道:“你眼神狠,手却总在不自觉地发抖;你走路稳,呼吸却比常人短而浅。装得再像个疯子,也瞒不过一张吃饭的嘴。你的胃,早就被寒气和药毒折磨得麻木了,只有这种重味,才能唤醒它。”
谢景行沉默了,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在她脸上逡巡良久,其中的风暴渐渐平息,化为一片深沉的墨海。
他忽然转身,对着身后的陈七下令,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传令下去,西跨院即刻起,升为‘膳院’,所有食材供应,按三等夫人的份例来。”
“少主!”周氏彻底惊呆了,尖声叫道,“这不合规矩!一个……一个被发配的婢女,怎么能……”
“规矩?”谢景行猛地回头,眸光冷厉如刀,瞬间刺得周氏噤若寒蝉,“从今日起,她做的每一道菜,我都得尝。在这府里,我的话,就是规矩。她,也是规矩。”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
走到门口,脚步却又是一顿,他没有回头,声音却轻得仿佛一阵风,飘了过来:“明日……还做这个。”
苏晚晚挑了挑眉,清脆地回应:“加钱。”
空气凝滞了一瞬,随即,众人竟听到他们那位喜怒无常、阴沉冷酷的少主,发出了一声极低的轻笑:“加。加你一道菜的工钱。”
夜深人静,西跨院的灯火依旧亮着。
苏晚晚摊开一本册子,用炭笔在上面记录着今日牛杂粥的用料与火候。
小桃在一旁为她磨墨,脸上还带着白天的震惊与后怕,怯怯地问:“小姐,少主他……他是不是……不疯了?”
苏晚晚放下笔,合上册子,目光投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唇角微微上扬:“他不是疯,是心冷成了一块冰。可再冷的冰,也扛不住一碗热粥,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她修长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规划一场战役。
“他现在只是胃暖了,心还没动。”她眼中闪烁着运筹帷幄的光芒,“明天,我要做‘糖醋排骨’。”
“糖醋排骨?”小桃不解。
“对。”苏晚晚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深意,“甜与酸,最能勾起人骨子里的记忆。我要让他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想起他本该有的样子。”
而在遥遥相对的主院书房内,谢景行正独自坐在案前,反复摩挲着那只已经洗净的粗瓷碗,碗沿的余温似乎还未散尽。
他低声问着侍立在阴影中的陈七:“她生母的事……查到了吗?”
陈七垂下头,声音压得极低:“回少主,查到了。二十年前,安国侯府有一名庶出的婢女苏氏,因……因擅自闯入厨房偷拿点心,被管事发现,杖责致死。”
谢景行的手指猛地一顿。
陈七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卷宗上记载,那苏氏……死前,已怀有身孕。”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苏晚晚伸了个懒腰,对着一脸期待的小桃宣布道:“今日,做糖醋排骨。”
小桃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满脸的不可思议:“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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