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对上青年视线的一瞬间,冯问桐绷直了身体,“我同学呢?”
一想到刚刚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全是对着陌生人说的他就脸热,说实话他现在脸上的表情距离哭就差几滴眼泪了。
青年护工垂眸,近乎怜悯地注视着坐在轮椅里的少年。稚气未脱的脸明明烧得通红,表情却像只炸毛的猫,充满了防备。初秋的阳光并不太毒辣,如烟如雾地拢在树上,洒下来的斑驳光影给少年的脸镀上了一层不可捉摸的色彩。
见青年不说话,冯问桐愤愤地撑着轮子作势要摇走轮椅:“黎骁!黎骁!”
青年立马举起手,后退半步:“别着急,我只是想让你体验一下我的静音沉浸式陪护业务。”
冯问桐立马扭头瞪着他。
青年的眼睛漾满了职业笑意,像朵向日葵一样礼貌而真诚:“现在有兴趣加个联系方式了解一下吗?学生八折。”
难道现在推销员都能在医院大行其道了吗?冯问桐很少来医院,不好胡乱评价别人的营生,只摇摇头婉拒了:“我还在读书,我要回去问问爸爸。”
不远处,黎骁听见喊声,终于从自助贩售机前跑回来,嘴里叼着根冰棍,怀里还抱着一大提东西。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刚刚青年的站位刚好挡住了那个位置,冯问桐在轮椅上视线受阻,看不见他。
“怎么了?”黎骁匆匆赶到,嘴里的冰棍还在冒着丝丝凉气。他看了一眼笑盈盈的护工和冷着脸的冯问桐,自觉又做错事了,忙把手里的一大袋东西递给冯问桐,低声道:“你拿这个敷敷,护工说有用,能好得快点。”
冯问桐接过,被冻了一手。打开一看,是一大提冰棍冰饮。张了张嘴,怨怼的话到舌边拐了个弯,又咽了下去。他看着黎骁木然的脸,心道算了,这人就不能用常理来判断。
“走吧。”冯问桐双手推着轮子,在原地灵活地掉了个头,“回去帮我敷敷。”
黎骁抬步跟上,青年护工悠游地缀在最后。
一进住院大楼,四周变得密闭而空旷,声音像被收拢在一个巨大的金钟罩里,不断回响,捂得人得耳朵都变迟钝了。
“他不认得你了。”黎骁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冯问桐在前面把轮椅推得飞快,未有所觉。这话显然不是跟他说的。
青年护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没有回应。
话想说就说了,并非是想要勾起什么缘因追问什么结果。
吃完最后两口冰棍,黎骁叼着木棍迈开步追上了前面飞驰的轮椅,:“仔细再来个院内车祸。”
“呸呸呸。”冯问桐停下手,不满地回望他,“你说呸呸呸。”
“呜呜呜。”黎骁叼着雪糕棍含糊道。
两个少年人的谈话声从前面不断传来,在巨大的空间中循环回响,最终消散。都是孩子,能有什么仇怨呢?只消三两句,就又玩到一起去了。
青年护工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掩盖下,神色难辨。
*
卓可骏回来时,两手空空,但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我碰到诗怡老师了!”卓可骏推门而入,正喜不自胜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伙伴,却见二人气氛凝重。
老实说卓可骏也不算是个会看气氛的人,但眼看病房内——
冯问桐拿着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手机,脸上所有表情都剥离了,与手机那头漠然对答。
黎骁在一旁抱手而立,瞥了他一眼,无甚反应。
隔壁床的大爷和护工应该是出去了,直播外放的噪音也没了,护工也不在。
屋内白炽灯把所有人的脸色都照得惨白。
“怎么了?”卓可骏悄声走过去,话问的是黎骁。
黎骁挑了挑眉,站起身长手一伸,搭着他的肩把他夹在胳膊下就要往外走。
卓可骏不想走 ,但下意识还是扭头看了一眼冯问桐。
“嗯……嗯……”冯问桐讲着电话,抬眼给他递了一个安抚性的眼神,“那是你的事,我说了,没人要求你这样。”
卓可骏肩膀一耸,抖开了黎骁的手,过街老鼠似的溜过病床另一边,直接挨着冯问桐坐下了。
“那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你要做什么从来都不会管我的意愿。”冯问桐最后撩下这一句,就把电话挂了。
“回吧。”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两人:“你们回去吧,我爸已经知道我住院了,说要过来。”
冯问桐眼睛生得圆,自下而上抬眼看人的时候尤其像小狗,看得卓可骏都不忍心了,一咬牙:“我留下来陪你!”
这是下了大决心的,以前三中六小上来的谁不知道冯问桐他爹对冯问桐看得紧,疼得跟对眼珠子似的,动辄就要打电话轮流问老师问同学“我家问桐今天在学校是不是挨欺负了”“问桐好像没考好,老师有没有做好课后心理辅导”,有点擦伤闹点情绪就要敲门追责。得亏是冯问桐在学校的人缘还不错,才没被当成另类被全班同学孤立排挤。
冯问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选择岔开话题:“你刚刚说碰见诗怡老师了?”
“对!”卓可骏噌地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就以前对我们贼好的那个物理老师,我刚刚碰到她在楼下产检!”
“唔,中考前休的假,现在是该差不多了。”冯问桐掰指头数了数月数,抬头看向两人,“老师走了没?要不我们去看看她。”
卓可骏说已经约好了和老师下周出来聚聚。
小雪她们那群女孩子刚考完就想见见老师了,想到她是怀了孕就没唐突打扰。卓可骏这楼下一碰见 ,三言两语一约上,倒是轻易。
“老师说了,她还没那么快生呢。”卓可骏眉毛高高扬起,“你们是不知道,她刚刚走起来比我还快!”
这些部分听听就得了。
中午,三个孩子在医院随便吃了点清汤寡水的排骨饭。等护士过来撤掉挂完的水后,卓可骏和黎骁还是被冯问桐赶回了学校。
两人一走,冯问桐身边才安静下来,午后的时间都好像被太阳晒化了,慢吞吞的,让人昏昏欲睡。这一静,倒是想起来个事——
合着卓可骏他们进来闹了一早上,啥住院的装备都没给他买啊!除了那袋子冰棍。
隔壁床大爷摸着肚子,一个人在床上午睡。那个陪护好像说自己是打散工的,只有清早和晚上会过来给病人换换尿壶擦擦身之类的,并不常在。
冯问桐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给老爸发信息。
*
冯问桐的父亲冯示赶到时,窗外已暮色沉沉。冯问桐靠坐在床边举着手机打游戏,不厌其烦地推掉弹出来的通话请求。
老爸就这个毛病,明明病房号都已经拿到了,非要在路上还通通电话,以示着急。
冯问桐不惯他这病,调整了一下充电宝和手机的位置,继续埋头调整分队。
这充电宝还是隔壁床那个护工借给他的,就外面街电站那种租借充电宝那样式的,说是自己店里的,不限时,不过要记得还。电力时代面前人人平等,在买到新充电器之前冯问桐决定和护工不计前嫌。
“问桐!”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地上焦黄的夕阳光影随着掩门的移动,被切割出棱角。
冯问桐抬头看去。**月的天,一个穿着成套西装还披了件风衣的中年男人直直走了进来,身姿挺拔,步履凿凿。口罩拉得高高的,两眼间满是担忧之色。他两只手上拎着满满几大袋东西,身后还跟着个助理,手上东西更多,胳膊肘还夹着一个盒子,就差肩上再扛点儿了。
不像来探病的,像是刚在机场免税店购物回来的游客,不难想象他们一路进来接受了多少注目礼。幸好现在病房里没有人,也不用换吊瓶,不然都不够丢人的。
冯问桐含糊“嗯”了一声,朝老爸和助理打了声招呼:“爸。全哥。”低头把手里的游戏掐断了。
“医生说你现在怎么样了?有来复查吗?”冯示朗把口罩拉了下来,气喘吁吁地在病房里转来转去,到处找地方放东西。桌上和椅子上都放满了,助理手里还拎着两个大袋子,冯示朗只能让他摆在隔壁空出来的第三张病床上。
冯问桐抽空抬头一看,本来还挺宽敞的病房,感觉一下子都变挤了,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袋子。他看见袋子上那些品牌的字样就头疼。
“你别,人家这床到时候要来新病人的,你都给占满了。”冯问桐眉头紧皱,“你拿回去。”
冯示朗“咚”地一下坐到床尾,面露责备:“拿什么,这些都是对骨头好的补品!爸爸一下飞机就跑去买了,还跑了好几个商场才买齐的你知不知道!你赶紧吃完就不碍地方了。”
冯问桐正想驳话,老爸抬手按住他:“我都还没说你……”
冯问桐知道他爹又开始了,漠然垂下脑袋,跟上了发条似的不住地点头。
“本来今天早上爸爸都飞到海南了,一听说你进医院了,爸爸就把手头的工作全推了。本来今天有个很难得的广告想签的,哎,但是这样怎么能让我放心得下呢?”——点头。
“你知道爸爸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吗?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上最好的学校,连工作休息的间隙都想着打个电话来问问你有没有短什么缺什么。”——点头。
“你知道爸爸只有你了,你就是爸爸的希望。现在爸爸问你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别老不把身体当儿戏,那让爸爸怎么安下心来工作?”——点头。
接下来不论老爸再说什么,冯问桐都一味囫囵地点头、点头、点头。天生的演员并不需要回应,有观众就行。何况这是个被老婆抛弃的心碎男人,冯问桐不跟他计较。
助理小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门缝里溜了出去门外站岗,保安似的。也不知道有没有领两份工钱。今天怎么没见大杨叔?
数到第十八句的时候冯问桐走了神,转了转脖子,再听到的已经是老爸语重心长的叮嘱:“总之你听爸爸的,到了新学校要好好学习,不然我实在不知道拿什么对得住——”
“什么新学校?”冯问桐忙打断他,“我什么时候答应去新学校了?”
冯示朗顿了顿,沉声道:“你听爸爸说,古人孟母三迁是对的。我给你在海南找了个新学校,环境不错,还是公立的。听说那里的孩子读书都很上进。最近爸爸的工作也在那边,正好照顾你。”他把小全夹着进来的盒子打开,拆了个全新的阅读器出来,递给儿子,“这个爸爸也不懂啊,看你在家用,买了个新的给你。”
“什么孟母三迁……”冯问桐还没从老爸的话里回神,又被塞了个新的电子书,“我今天才刚开学。你不是一直都不管我读书的吗?”
“那是以前想着能送你出国!”冯示朗冷眉一竖,十足影视剧里老古董的派头,然而他面相偏阴柔,实在凶狠不起来,“你不能再跟那群人玩了,都什么人那是?玩进医院里去了!你非说是你不小心,那我不跟他们计较,但你们也别来往了。这些人只会害了你!”
“让你去海南的人才会害了你吧?”冯问桐不接他话茬,坐直身子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我说句冒犯话,您都老大不小了,本来以前的戏路就没走宽,干嘛非执著去拍言情剧啊?没钱让我上私立咱们就省着点花,我直接报个中专得了,别什么都把我当借口。买那么多大几千一盒的补品,凑凑整又够一学期的学费了。”
冯示朗单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这儿子没表情的时候最像妈妈,眉眼的锋芒全露出来了,算起钱银账来的神情更是像得炉火纯青,好像他才是最荒唐的那个。冯示朗不懂,自己一门心思全为了这两母子,他不懂为什么这两母子是一样的不近人情。
“我是为了你好!”冯示朗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冯问桐,“今天就是你妈妈在这,她也不会同意让你继续这样混下去的!”
“我混成什么样了?你早不管我念书,现在把我送去公立,就不怕我连大专都考不上了?”冯问桐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别总拿你前妻说事,她早不记得你了。”
冯问桐吵架向来就这架势,不吼不叫,只把一捧捧话凉凉地往人心上泼。最像妈妈。
病房外,医院走廊处。
青年护工推着轮椅上的老头,从户外透气回来。太阳才刚下山,老头子不会嚷嚷说晒黑了,也不会着凉。
正走过茶水房,远远就听见6006号病房里传出来阵阵争执,声音不大,恰好听不见谈话内容。
青年护工动了动耳朵,推着老人家的轮椅原地转了半个圈。
“哎哎,上哪去?”轮椅上的老头冷不丁被甩向一边,急忙抬头看向护工,面露迷茫,连嘴里的牙签都不嚼了,“你把我推哪去,你走反了!”
“没走反。”护工口罩上方的眼睛弯成月牙,“我刚刚看见个很漂亮的护士姐姐,想去要微信。老薛头你支持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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