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朔方郡的第十日,队伍踏入了真正的荒漠。
起初是稀疏的芨芨草,贴着黄沙顽强地支棱着灰绿的叶片,到后来连草都不见了,放眼望去尽是起伏的沙丘,像被老天爷揉皱的黄绸子,在烈阳下泛着刺眼的光。风卷着沙粒打在甲片上,发出“沙沙”的脆响,像是无数细针在啃噬金属。
“顾先生,喝点水吧。”疤脸士兵勒住马,递给顾宁一个羊皮水囊。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起皮,露出渗血的纹路,可递水囊的手却很稳。
顾宁接过水囊,只抿了一小口。水源比预想中消耗得快,霍去病下了令,每人每日只许喝两囊水,连将军也不例外。他看着水囊里晃荡的水,忽然想起出发前张文书塞给他的那包炒盐——“漠北的水苦,含点盐能解渴”,此刻果然派上了用场。
“将军呢?”顾宁抬头望向队伍前方。
“在前面探路呢。”疤脸士兵努了努嘴,“说是发现了片胡杨林,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水源。”
顾宁心里一紧,催马往前赶。霍去病的黑马在沙丘间跃动,玄色披风早被风沙染成了土黄色,他正弯腰查看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干上的刀痕还很新鲜,像是不久前有人来过。
“这刀痕是匈奴人的。”顾宁勒住马,指着那道斜劈的痕迹,“他们的弯刀劈砍时会带个小勾,汉人的环首刀不会留下这种痕迹。”
霍去病直起身,指尖抚过刀痕,眼里闪过一丝冷意:“看来我们被盯上了。”
话音刚落,西边的沙丘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匈奴骑兵特有的呼哨,尖锐得像划破耳膜的冰锥。
“戒备!”霍去病的狼尾剑瞬间出鞘,寒光在烈日下闪了一下。
亲卫们迅速围成一个圈,将顾宁护在中间。顾宁握紧了腰间的鲨鱼皮匕首,手心的冷汗混着沙粒,磨得掌心生疼。他看着沙丘后涌出的匈奴骑兵,大约有百余人,个个骑着矮脚马,手里挥舞着弯刀,脸上涂着红黑相间的油彩,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是匈奴的游骑!”有老兵喊道,“他们想试探我们的虚实!”
霍去病没下令冲锋,只是举起剑,玄色的身影在沙丘上站得笔直。他在等,等匈奴人进入射程。
距离越来越近,匈奴人的呼哨声越来越刺耳,甚至能看清他们马鞍旁挂着的骷髅头——那是他们炫耀战功的方式。顾宁的心跳得像擂鼓,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放箭!”
霍去病的吼声落下,早已拉满的弓弦同时震颤,数百支箭矢像黑云般升起,又带着尖啸砸向匈奴骑兵。惨叫声瞬间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匈奴人应声落马,矮脚马惊得人立而起。
“冲锋!”霍去病调转马头,黑马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亲卫们紧随其后,玄色的洪流撞上匈奴人的队伍,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成一片。顾宁看着霍去病在乱军中东劈西砍,狼尾剑穗上的红缨被血染得更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喘不过气。
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死死盯着那个玄色的身影,祈祷他不要受伤。
这场遭遇战来得快,去得也快。匈奴游骑见讨不到便宜,虚晃一招就想逃。霍去病哪肯放过,策马追上去,一剑挑落了最后一个匈奴人的头盔,露出张年轻的脸,大概只有十五六岁。
“说!你们的主力在哪?”霍去病用剑指着他的喉咙,声音冷得像漠北的冰。
那少年瞪着眼睛,嘴里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忽然一口唾沫啐向霍去病。霍去病侧身躲开,剑刃微微一沉,割破了他的脖颈。
“将军!”顾宁连忙喊道。
霍去病回头看了他一眼,收剑入鞘,只是用靴底碾过那少年的尸体:“埋了。”
亲卫们默默地挖沙掩埋尸体,动作很快,仿佛早已习惯。顾宁看着那隆起的沙堆,心里有些发堵——那少年的年纪,本该是在草原上放马的,却死在了异乡的黄沙里。
“战争就是这样。”霍去病走到他身边,声音有些沙哑,“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顾宁没说话,只是从水囊里倒出点水,递给霍去病:“擦擦脸吧。”
霍去病接过水囊,往脸上泼了些水,混着血水和沙粒流下来,露出的皮肤却带着种惊心动魄的凌厉。他看着顾宁苍白的脸,忽然伸手,用指腹擦了擦他脸颊上沾着的沙粒:“吓到了?”
“没有。”顾宁摇摇头,却忍不住往他身后躲了躲。
霍去病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扬了扬,没再戳破他,转身对亲卫道:“加快速度,天黑前必须找到水源。”
队伍继续前进,气氛却比之前沉重了许多。士兵们脸上的兴奋被疲惫取代,连马蹄声都透着股沉重。顾宁跟在霍去病身后,看着他被风沙吹得有些凌乱的发,忽然想起出发前卫青塞给他的那包草药——“这是防风沙的,泡水喝,能护着点嗓子”。
他悄悄从怀里掏出草药,想递给霍去病,却见他突然勒住马,指着前方:“看那里!”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淡淡的绿,像水墨画里洇开的墨迹。随着距离拉近,那片绿越来越清晰——是胡杨林!虽然大部分叶子已经落了,可光秃秃的枝干依旧顽强地指向天空,像无数只伸向云端的手。
“有水!”士兵们欢呼起来,策马冲向胡杨林。
顾宁跟着进去,才发现林子里藏着个小小的水洼,水是浑浊的黄色,上面还漂着落叶,可在干渴的士兵们眼里,这比琼浆玉液还珍贵。
“先别喝!”霍去病拦住一个想喝水的士兵,“让斥候先验验。”
斥候用银针试过,又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过了半晌才道:“将军,水是干净的,就是有点涩。”
士兵们这才欢呼着涌过去,用头盔舀水喝,或是直接把头埋进水洼里,贪婪地吮吸着。顾宁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只要有水,就有希望。
霍去病没去喝水,只是站在水洼边,看着胡杨林深处。顾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林子里散落着些破旧的毡房,地上还有烧火的痕迹,显然不久前有人住过。
“是牧民的临时营地。”顾宁道,“他们应该是迁徙走了。”
霍去病没说话,只是拿起一支箭,搭在弓上,对着毡房的方向虚射了一下。顾宁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牧民往往会给匈奴人通风报信,他们的位置可能已经暴露了。
“今晚轮流守夜,加倍警惕。”霍去病下令道。
夜幕很快降临。漠北的夜晚冷得刺骨,白天的燥热仿佛被黄沙吸走了,只剩下冻得人骨头疼的寒意。士兵们燃起篝火,围坐在一起取暖,有人拿出干粮默默啃着,有人则用石子在地上画着故乡的地图。
顾宁靠在一棵胡杨树下,裹紧了身上的棉甲。霍去病坐在他身边,正在擦拭那柄狼尾剑,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把棱角分明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胳膊还疼吗?”霍去病忽然问。
顾宁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右臂在刚才的混战中被流矢擦伤了点皮:“不疼了。”
霍去病放下剑,拿起他的胳膊查看。伤口已经结了层血痂,边缘有点发红,却没什么大碍。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罐,里面是药膏,是出发前太医给的,专治刀箭伤。
“别动。”他用指尖蘸着药膏,轻轻涂在顾宁的伤口上。指尖的温度带着薄茧的粗糙,顾宁的脸颊忽然热了起来,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老实点。”霍去病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顾宁只好乖乖地坐着,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听着篝火“噼啪”的声响和远处士兵们低低的交谈声,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
“将军,你说我们能找到匈奴单于吗?”顾宁忽然问。
霍去病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漠北的星星又密又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钻,却照不亮远处的黑暗。
“会找到的。”他的声音很坚定,“就算他躲到天边,我也要把他揪出来。”
顾宁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他忽然想起史书上的记载——“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章渠,以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斩获旗鼓,历涉离侯。济弓闾,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
那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多少双望向星空的眼睛。
“我相信你。”顾宁轻声道。
霍去病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柔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睡会儿吧,下半夜还要赶路。”
顾宁点点头,靠在胡杨树上闭上眼睛。霍去病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带着淡淡皮革味的暖意把他包裹起来。他能听到霍去病的呼吸声,平稳而有力,像远方的鼓点,敲在他的心上。
风沙还在呜咽,篝火还在燃烧,远处的黑暗里藏着未知的危险。可顾宁却睡得很安稳。
因为他知道,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再漫长的征途,再险恶的风沙,都挡不住他们前进的脚步。
天亮时,队伍再次出发。胡杨林渐渐被抛在身后,又只剩下无尽的黄沙。顾宁跟在霍去病身后,看着他玄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忽然觉得,这漠北的风沙,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们的目标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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