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安仪是一个倔强的人。
也是一个很要强的人。
她的头仰在床上，主灯的灯光涌进眼睛。为了逃避这种对强光和眼花的恐惧，她把眼睛闭上。
从没想到过，原来有的人不用说出告白的字眼，也可以这么让人难以抑制情绪。
因为他是郁楼。
他给她的情绪是如此的包容和温和，甚至感觉不是人应该能拥有的。
极其强烈的共振感动摇着她的整个世界，孟安仪心口分泌着浓烈而沉甸甸的物质。
情绪一点一点地往上跳跃，像播放音频时被具象化的彩色音浪。
孟安仪面对着一个曼妙的难题。
她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正输送着温柔的情感，而自己本身也有相当剧烈的波动，可他们需要彼此掩饰，在表面上进行抑制。
就好像结冰的河流下，漩涡般的暗流在转涌着，逐渐就能把浮在漩涡表面的树叶吞进漩涡中心。
孟安仪甚至不知道她挑明了她喜欢他会怎么样，或许郁楼仍然会这样坦然而正式地和她讨论着感情的事，不会有暧昧浮动的逃避或者羞涩；也或许他会需要一点时间考虑和冷静，再来给她答案。
总之，不会是尴尬，也不会轻浮，这件事对他们来说都很重要。
他们两个人，都在把情感本身，当作人生课题来研究。
这或许是他们，最牢牢吸引着彼此的强烈共鸣。
孟安仪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把手机重新立起，在镜头那端，看见郁楼仍旧没有离开。
他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书，背后空旷的背景像一首寂静的交响乐。
“郁楼。”孟安仪叫了他一声，并压着情绪波动说，“不会再有人和我谈论这些了，所以谢谢你。”
郁楼闻声抬起眼，很微小地笑了一下，表示礼节。
“能够有人分析和解读我是非常幸运的事。”
他示意说：“并且你用的——全都是对我很好的词汇，这是你的宽容。”
“我不觉得我在宽容，你在我眼里本来就是很好的。”孟安仪说。
郁楼停顿了一下，补充说：“我很刻板、无趣。我的生活永远只有重复的事情，很少量的情绪波动，如果和我一直相处，会觉得很无聊。”
“对我来说是优点。”孟安仪笃定地说，“我也希望你相信，我的评价体系是和普遍看法无关的，我有我自己的审美，你知道吗？你在我的体系里是最优级。”
郁楼未曾预料，在她的话中怔愣地失语了一下。
他们陷入了安静对视。一场没有人后退，却必须要得出什么结果的对视。
这已经是孟安仪目前能够给出的最大尺度表达，再表达多一些，就违规了。
但对于郁楼给她的表达来说，她如果不把这些话讲出来，甚至会感觉到一种天平倾斜的愧疚。
“说实话，我也会有点难过。”孟安仪继续开口，坦诚地道。
越说，越觉得开心。
开心自己能讲出来。
在口头交谈中，用书面化的语言表达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人都容易在表达的过程中陷入羞耻，觉得这样的表达太过郑重其事，显得自己想得很多、很矫情。
但还好，他们都不觉得。
如果能够在一个人面前用自己想要的方式表达自己，而不觉得尴尬，那这个人一定是弥足珍贵的。
他是可以让你免疫表达羞耻的人。
“你明明是有自己的磁场的人，已经这么有意思，却还要被普遍的看法教训，自己赋予自己刻板和无趣的评价。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多次地这样评价过你，才能让你把它作为预警，提醒我你有负面。”
孟安仪一口气说。
没有人喜欢声张自己的缺点，所谓的自嘲、自贬，都是在长久的不被理解之后，先一步做出的防御。
比如，在说话之前先自嘲一句，我这话可能不太中听，那这句话好像就能减低不中听的程度。
事先告诉别人，自己有什么缺点，就能降低自己的缺点被别人攻击的概率。
这样的表达方式，其实是有点悲哀的。
人对别人的容忍度很大，有时事不关己便毫不关心；人对别人的容忍度又很小，对无关的人也喜欢评判和否定。
于是，便衍生出了许多口不对心的扭曲表达方式。这些不从心的、不完全忠于自我的表达，却能够抵御一部分伤害和审判，也是留给自己的一种后路。
孟安仪所在努力的，就是摆脱这些自己给自己加上的备注。
她希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给自己加前缀，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哪怕让别人事后来评判她矫情，她也不想自己先预警自己矫情。
孟安仪说：“可是你这被预设出来的负面，对我微不足道。”
“如果，忠于你的磁场，或者，只考虑我的审美，你就是完美无瑕的。”
“我成长过程中所被塑造出的一切审美取向，都是为了今天在你身上被完全满足。”
“如果我拥有我这样的成长经历，那么势必会认识到你的独特和珍贵。”孟安仪拆分着自己的心路，“换句话来说，我的人生促使我靠近你。”
她用左右手的两根食指比划了一下。
“这或许是一个复杂的概念，但我认为你会理解的。”孟安仪确信地说着，“在我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被过去的经历塑造成型，你也已经被你过去的经历塑造成型。‘我’现在的人格和‘你’现在的人格已经存在了。”
“即便我们一直不认识，后来什么都不发生，没有任何交集——我也绝对会看到你。”
“你什么都不用做，当你是你自己的时候。”
“一个既定的我，”她把手指拉出去，“向往既定的你。”
人类产生爱意，大略上有两种方式。
一种因为他做了什么，比如说对我很好，付出许多，打动了我。
一种因为他这个人的存在本身。
因为他的过往、经历、人格、品性、思想。
爱他这个个体包含的一段人生。
只要他出现，只要她看见。
爱就一定存在。
不需要任何巧合的发生。
郁楼静静看着她，孟安仪感觉他一定内心有狂澜。
过去很久，他微微明显地向下抿了嘴唇。
他往下闪了目光。
语气温和而诚挚地说：“孟安仪。”
“我现在很想和你有实体的接触。”
“我也很想见到你。”孟安仪说，“我们的灵魂已经接触得够多了吧？”
他笑着声抬起手来，手背抵住鼻尖，能感觉到被她调戏到的猝不及防。
他别过头去，似乎借侧头的这一个动作稍稍整理自己的眼神。
孟安仪明白是为什么，宋远眉那天说，肢体语言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喜恶。
郁楼从一开始就不排斥她的接触，因为他们的磁场是互洽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对方预设为陌生人。
不多的几次接触，已经足以让对方感觉到，我们可以互融。
孟安仪看到郁楼的第一眼也是这样。
或许郁楼在走廊里，推动身边的人来帮她捡本子时也是那样。
那种命定的幻觉。
孟安仪为这种化学反应深深地感到神奇。
她调整了一下镜头，说：“能和你聊这些我也很开心，因为有人能接受我这样说话，和我展开这些别人从没觉得过有必要的探讨。”
“以前没有吗？”这个问题是郁楼脱口而出的。
她心平气和地继续描着手上贴纸的边，说：“我确切地承认，你对我很珍贵。”
“因为你本身很稀有，因为我从未有过。”
孟安仪把纸转了一圈，涂抹胶水，“我有过很多朋友，也谈过挺多次恋爱——随便了，不管别人评价是过家家也好，非主流也好，不认真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保持过一段关系，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形容他们。”
“我的确能获得情绪价值，比如他们的夸奖，顺从，周到的帮助和关心；但我也同时付出了情绪价值，安慰、陪伴乃至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不好意思我知道我很漂亮。”
她听到对面没防备地发出一声善意的笑。
“正因为我知道付出这些有多么轻易，所以对获得的情绪价值也并没有多么，珍视。”孟安仪说。
“我想要，解读。”她停顿了一下，“以及解读之后，也仍然坚定的，契合。”
这句话她并没有展开说。
孟安仪自己的难题就在这里。
她并不敢，也不愿意真的让自己的内在面被解读。
所以，能够有人和目前的她契合，已经很幸运了。
孟安仪抬抬头，说：“你传递给我的情绪价值很不一样。”
郁楼安静无声了一会儿。
最后说：“我可以和他们比吗。”
孟安仪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她拿这几个曾经谈过恋爱的人举例来和郁楼比较，确实是有点意义暧昧了，这是她出于潜意识的提及，超过了他们目前作为“朋友”的身份，郁楼敏感地捉住了。
天呢。
没想到居然会面对这么多惊心动魄的时刻。
孟安仪的心跳频率，由于面对挑战而加速了瞬间。
她要如何在目前的状况下遣以合适的说辞？
手上的动作顿了片刻，她抬眼睛说：“如果我说实话你会害羞吗？”
郁楼滞在安静中。
啊。孟安仪侥幸获得了微妙的胜利。
她的胜利，是因为郁楼真的喜欢她。哪怕是喜欢过。
郁楼承担的心理压力，比她更大。
孟安仪有一丝罪恶感。
“如果答案能让你这样问的话。”郁楼垂下眼去，“孟安仪，我肯定会害羞。”
他说：“其实你说什么话我都会。”
孟安仪的手有点抖了。
“面对你，我没有想象的那么冷静。”郁楼垂下眼去，目光在书面上慢慢扫动，“我那天说是个难题，的确很难。”
“很难吗？”孟安仪发出了一声嘴欠的询问。
的确就是嘴欠，这明明就是在撩拨他，但孟安仪就是脱口而出。
于是话音落下后，两个人都在对视里安静了。
孟安仪的心跳特别快。
快到，她觉得不正常。
好像不压制下去，什么就要被说出来了。
“你会觉得冒犯吗？”良久，郁楼终于说。
孟安仪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摇头。
“那我冲动一下。”郁楼抬起手，食指轻轻挡在屏幕上某个地方，根据高度判断，大概是她的眼睛。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请制止我。”
孟安仪是茫然的。
指节挡着屏幕，她也看不见郁楼的眼睛，只能看见他优越的下半张脸。
郁楼语气甚至是平静的。
“我遇到过最难计算的区间。”
“是你路过时，抬头的频率。”
啪一声。
孟安仪感觉到自己破碎了，满天空都是自己折射着光的碎片。
她眼睛空洞。
“你会不高兴吗？我在计算着抬头还是不抬头这件事。”郁楼的手指仍然没有放下去。
“没有。”孟安仪沉默了会儿，声音也很空洞。
郁楼说：“感谢你。”
曹熙乐的手工作业做好了。
美工刀和胶水仍然握在孟安仪手上，她说：“你对其他人也这样好吗？”
很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问题，但她想问，于是就问了。
问的前提，是她仿佛知道郁楼会包容这个提问。
并且会给她进一步的回答。
“按照普遍规律来说，任何事的发生，总要有人是第一个体验者。去体验那些或许还不成熟的机制。”郁楼沉默了一下，手指往下滑了滑，却好像还有着一点坦诚的坚决。
“在我这里，你是。”
孟安仪把手里的东西放了下去。
她看了眼时间，快到九点。
孟安仪说：“郁楼，我必须和你见一面，就现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