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冲动起来,那真的无法预计自己会干出什么事。
郁楼根本阻止不了她,时间晚了也不行。
孟安仪总是一意孤行。
她换上鞋,给他们留了信息,说出去一趟。然后她推开门,在谁的同意也没征求的情况下,冷清清地出了门。
她要见到郁楼,立刻,马上。
这个时间根本没有什么正式的地方还在营业,郁楼只能给她发出了自家的地址。
问:“你介意吗?”
孟安仪摇头,伸手拦车。
“车牌号发我一下。”视频一直没有挂断,郁楼在那边说。
孟安仪看了一眼,打字发过去,拉上了车门。
三月底的天气,春暖花开。
街边有早樱,夜晚枝干伸向天空,错落的粉色美得极其干净。
郁楼的住址离她并不远,就在一个区之内,十几分钟就到了,这让孟安仪很意外。
隔着一段距离,她就看见一个影子站在路边等着。
车停下后,郁楼过来拉开门,微微弯腰,低下头。
看样子如果不是孟安仪已经提前付了,他还准备替她付车费来着。
孟安仪推着他下了车。
郁楼被她推着手臂,有点僵硬了下,不过不太明显。这个幅度,大约只能让孟安仪敏锐地感觉到。
他刷了门禁卡,回手抓着孟安仪的胳膊进了门,而后就松开手放下来。
小区里黑黢黢地埋伏着许多树,道路平坦笔直,路灯隔一段有一盏,光线不刺眼,呈现温和的橘黄色。地面上铺开一小团光晕,离灯越远,光晕就像水波一样消淡。
空气清凉凉的,洗清肺腑里浑浊的气息。
郁楼侧过头,问:“来见我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很多很多。”孟安仪推着他走,决然地说,“我必须面对着你,才有真实感。”
郁楼静了下来。
最后,好像看回前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好。”
好像不论答案是什么,他都照单全收似的。
孟安仪跟着他打开门,进去。
郁楼看向一个方向,说:“阿姨睡在那边,她睡得比较早,你介意去楼上吗?”
孟安仪点头。
她跟着郁楼上了旋梯。
一切很安静,像魔法世界里的空间。视频里的一切真实得如此近在咫尺,郁楼也是,太近了,实在太近了。
她越过那四架密密麻麻的书橱,察觉到自己似乎走过了属于郁楼的某一段时空,他从某岁到某岁的一段时间。
最里面的就是郁楼和她打视频的空间。
里面除了郁楼的椅子,还有一把双人沙发和一张茶褐色玻璃矮几。
郁楼请她坐在沙发上,然后把椅子转过来,坐下,面对她。
孟安仪喝了一口他倒的水,给自己定心。
郁楼看着她的目光很认真,做好了准备迎接一些严肃的讨论和话题。
他的态度总是这样。尽管孟安仪突如其来地要和他见面,他也不觉得荒唐。
所以孟安仪觉得,这场对话不能轻飘飘地发生。
它必须很郑重,很真诚,否则对郁楼、对当下的她,都非常不尊重。
于是她当面来了。
“接下来我告诉你这件事,可能会让你很惊讶。”孟安仪放下水杯,直视着他,说。
她的勇气,已经逼到了她的决心。
郁楼交握着手点头,说:“我在听。”
“这件事就是,”孟安仪开门见山,毫不避讳地切入主题,“我和你曾经向赵锡锐承认的一样。”
“我有出于异心的行为。”孟安仪的每一句剖白,都对标着当时郁楼所对她说的话,她希望能在这方面保持平等。
她嗓子进行了一次吞咽的动作,说:“在你发现之前,那次去北城大厦的时候。”
她看见郁楼的表情停顿在了脸上。
“我很早就知道,你喜欢去三食堂吃饭,经常坐转角的那个位置,回学校来的时候会给同桌吃饭的朋友买饮料。”
孟安仪坦白地陈述着,直视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嗓音犹如碎片,絮絮地往下坠落着。
“我知道你喜欢喝粥不喜欢吃面,不爱喝汽水,只偶尔喝可乐,脾气挺好的。”孟安仪语气很轻松地讲起来,“知道你喜欢游泳、射击和击剑,买冰淇淋的时候优先选择薄荷口味。专注做事的时候,不爱抬头。”
“知道你不常在学校。每次回来会给熟悉的朋友带附近买不到的东西。”
“中午放学的时候会在教室后门等人。”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站在那里和我对望了一眼,没有注意我,转头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背影,后来我经常看见你的背影。”
顿了顿,孟安仪陷入了微微的干渴和沉默。
“我会去走廊里寻找你的影子,是因为我在颁奖典礼的直播上第一眼看到了你。”
“看到你单手回别人的消息,看到你扶起了旁边的水瓶。上台领奖的时候脚步很轻松,受奖时低着头。”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看你的背影。”
半晌,孟安仪感觉到某种不知道是释然还是回忆的泪意,极其不自觉地涌上眼眶里来了。
她不能解释这份眼泪,就如她现在也几乎不能用最精确的语言去表达这份复杂的情感。
郁楼是一个她想起来就想流泪的人。
她终于说。
“我看着你,在走廊里,林荫路上,食堂里。”
孟安仪观察着郁楼的表情变化,她第一次看到郁楼这种表情。无法解释,难以面对,可她一直看着郁楼。
“包括后来一起吃饭,我总是在观察你。”
“我想知道你的人格到底是怎么构成的,有什么样的成长经历,是什么让你成为了这样的人。”
“我观察你的时间,比你意识到的还要长很多。”
孟安仪说,“我在了解你。”
了解,对她来说就是告白的意思。
她从来也没有这样的去了解其他人。她从来没有像好奇郁楼一样,去好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事物存在。
在她有意识地引导郁楼的回答的时候,其实心中也曾忐忑不安。她的安定,是郁楼每一次的肯定塑成的。
喜欢她是一件提心吊胆的事,可喜欢郁楼不是。他的回应太明确以及坚定了,甚至不容她怀疑。
孟安仪必须要将这些话剖白给郁楼,这样她才能获得内心的安稳。
她觉得自己在这上面与郁楼平等了。
不再去试图用什么样的技巧,去从郁楼身上获得满足以及虚荣感。
不想再试探着逼他先表达出更多,再掩饰自己的念头,造出一种自如的形象。
她在他面前的自如是错觉。是她精湛而熟练的伪装,同样也是孟安仪的处世之道里防御力最强的一层表皮。
孟安仪绝对不想表现出自己为谁而失去冷静。
她不想表现自己会害羞,会胡思乱想,会期待和他见面的周一,而觉得度过的周末很漫长。
也不想表现自己总是在寻找着他的身影,会为他不出现而失望。
不想表现出自己想时时刻刻看见他。
不想表现出,为了不让郁楼选择远离,她一直在有意地划分着关系的界限。故作坦荡,刻意清白,是为了持续不清白。
孟安仪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对他剖析出来。
这种心路历程的剖白会让自己非常难堪。
人都希望在别人眼里,自己永远是表现出来的样子。推翻自己的表现,详解背后的想法,是一种对苦心经营的“我”这个人的抹黑。
郁楼第一次对她剖白时她就受到了震撼。
他完全,彻底,并不介意,在她面前抹黑他自己。
不介意推翻自己,不介意详解自己,不介意把最本初的挣扎和念头剖开给她看。
不介意因为她而违反郁楼这个形象。
他在和她相关的反应上,保持着绝对高度的真诚。
包括,就在今天,她还在使用着语言技巧把问题回抛给郁楼的时候,他也诚挚地接了下来,承认了自己的心路。
孟安仪不想再这样了。
从前她凭借着自己的本能去对待别人。
现在她想用郁楼对待她的方式去对待他。
孟安仪既放松,却甚至又感觉到一点紧张。
她现在已经足够了解郁楼,可以在他眼中判断出相当详细的情绪转换。
而此刻,在那些破碎又快速轮转的情绪里,孟安仪看得最清晰的,竟然是一种安静的痛感。
没错,是痛感。
静静地听她说了这么多,郁楼的反应是这样的。
他没有因为不好意思而逃避,也没有扯开话题,而是从每一个字眼去全方位地思考着孟安仪的表达。
这对于他来说,是需要以非常严肃郑重的态度去面对的事。
他眼中的情绪闪回得很快,让孟安仪觉得也不必要每一份情绪都看清。
因为郁楼的这种态度,她的紧张反倒变成了一种静止的安然。
她在被非常郑重地对待,每一份情绪都没有被忽略。她的表达对郁楼不是需要回避的,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她能得到回应。
其实,孟安仪敢开口,也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谢谢你”或者“抱歉”,她都觉得无所谓。至少从那一刻开始,她会让自己无所谓。
她望着郁楼没动,清晰地听着心跳空拍,像海浪拍向高高的悬崖。她从没有过这种感觉,郁楼首次让她感觉到大量陌生的情绪。
他们都是对方陌生情绪的试验者。
孟安仪和郁楼眼中闪回的痛感周旋很久。
他终于开口了。
“我不知道。”他第一句郑重得沉甸甸的,甚至让人接受不住,说,“是我的错。”
“孟安仪,真的对不起,我很迟钝,一直都不知道。”郁楼本来就是对谁对谁有好感非常不敏感也不注意的人。
他非常沉重地感到愧疚和慌乱。但这慌乱沉淀在眼底里,表达仍然是镇定平稳的。他和孟安仪交流,没有谁抢拍,都静静地听对方说完。
“我听说了你和赵锡锐。”郁楼顿了一下,“我没有想过。”
“我没敢想。因为有更热情有趣的人在旁边,我不认为你会对我有兴趣。”
“当然我会有点难受,你更先注意到了他。但我清楚这是很正常的,并不是嫉妒他的意思,我知道我自己很无聊。”他平静地说。
这份平静,带着一种孟安仪不想面对的自知。他的自知能刺痛她。
孟安仪突然觉得好荒唐。
她没想到郁楼这么想的。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曾经选择答应赵锡锐,和对郁楼故作生疏,也是让他加重对自己“无聊”评判的原因之一。
原来他会因为她接近赵锡锐而这样评判自己。
所以他对她的每一次偶遇,和她主动的示好,都是猝不及防的。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助着她,并承认自己,“无聊”。
可那是她故意的。
她最初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能和他一直保持恰当的距离。
她嗓子极度发紧。她思绪是空茫的,只能顺着意识说:“你没错,我的错。”
“我并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所以对谈恋爱的态度很随便。对于之前的我来说,对情感的认知并不明确,我意识到之后和他提出了结束,我不想再继续这种游戏一样的关系了。”
“天啊。”孟安仪混乱地说,“我这样说好像那些渣男的托词。”
她心头的碎片安静地往下落着,还想起了一些已经在喉头悬了很久的事。
如果她没有那么频繁地甩过男朋友,如果她没有谈过那些恋爱,她也许就不会答应赵锡锐了。
如果她没有答应了赵锡锐又很快结束,如果她的感情观是和大多数人一样的,不像从前那样把谈恋爱当成一场交换游戏。
也许郁楼就敢想了。
也许她的“喜欢”,会显得更真诚,更珍稀一点。
因为她的态度,所以郁楼并没有把自己当作一回事。
所以他从不预设,他对孟安仪有必要性。
孟安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她难过得要从某个地方膨裂开了。
因为喜欢她,所以郁楼在清醒地自卑。
可他明明在她这里,评价高于一切曾见过的人格。
她让他自卑。这种信息差的源头,还是她的伪装。
在这种痛感里,孟安仪都开始讨厌在身上扒了那么多层表皮的自己。
为什么她要用那么多伪装来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她到底可不可以保持真诚。
为什么她从一开始就要把自己瞒起来,以至于如今要面对这种局面?
孟安仪不停地想如果她从始至终保持坦白会怎样,如果她一直以最本真的自己去对待他人,又会怎样?
得到的答案是,一切已经成型,她回不到过去,无法告诉当初害怕被投以异样目光的自己放下伪饰,所以没办法改变。
这种无能为力的后悔是极端的痛苦。
但此刻,郁楼的态度,又让她多多少少有了一点安慰。
——至少这一刻不是丢脸的。
孟安仪从来没有喜欢过人。更没有坦诚过,自己的喜欢。
现在,她喜欢上一个人,假装过,又坦白,被人知道了。
她依然有尊严。
她被她喜欢的人,以非常郑重的态度尊重着。尊重她的隐瞒,尊重她的小技巧,尊重她让他先表达出来的诱导。
孟安仪眼睛有点烫,还想起了很多事。
很多很多,来自童年,来自光影已经模糊的初中时期,还有最破裂的十六岁。
这一年她的人生重新开启。
遇到了第一个,用爱来尊重着她的人。
让孟安仪终于敢展现一部分自己的观念的人。
一个让她可以放心表达的人,一个只单纯地希望她好的人。
她甚至觉得这一年的底色可以从灰暗更改为幸运。
“你怎么会有错?”郁楼终于耐心地说。
孟安仪顿了顿。
“得到你喜欢让我很荣幸,孟安仪,我到现在也很开心。”郁楼态度郑重,“这是我不敢想的。”
他说话时的目光宁静如河流,专注得让人想流泪。
“我注意你或许也比你想到的更早一点。”
他也开始没有保留地坦白。
“我们还不太熟悉的时候,你单独到大厦楼下来,说要接我。我很无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本来会自己回家。”
“你说,你来接我。因为你有伞。”
孟安仪的眼睛热热的。
“我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知道怎么处理。”郁楼坦白到这里,顿了下。
于是他问她冷不冷,要不要去里面坐会儿。然后撑着伞,和她在雨夜的路边安静走了很久。
他记得给她买纸。
送她上车的时候,伞会完全不遮住自己。
会发照片告诉她伞怎么处理好了。
那是他无措的表现。
孟安仪觉得眼眶对水分的承受力有限。
“我本来,就在注意你。”郁楼在安静中轻声专注地说,“我听别人提起过你,也听说过那个男同学偷窃你东西你的反击。那天我在走廊里等人的地方注意到你,看见你在捡散下来的本子。”
“当时因为没有交集,所以不方便进去帮你。”
孟安仪脱口而出:“为什么需要帮我?”
“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很崩溃。”郁楼平静地说,安静的痛感依然沉甸甸的,“好像要把你的弦拉断了。”
孟安仪猝不及防地抬了抬手,别过头去。
她觉得这样空旷明亮的环境并不是太好,让她的情绪一点遮掩也没有。
郁楼静了下,问:“这样窥探你的情绪会让你不舒服吗?”
孟安仪小心地摇头,很害怕幅度大一点,会把眼泪摇落下来。
郁楼安静了一会儿,将纸轻轻向她推了一点,说:“如果我说我现在也在害羞,你会好受一点吗?”
孟安仪闻声抬了抬眼,看见了他耳廓明显的浅红色。
居然这样。他还能挺郑重地说完这些话。
她看着他。
郁楼说:“我担心你会因为表露想法而觉得尴尬或者,丢脸什么的,请不用担心,我更无法冷静。”
他顿了顿,“而且坦白是我先说的,希望你不要感到尴尬。如果你觉得尴尬,我可以把那天说的话再和你说一次。”
“知道这件事会让我开心很久,我觉得,是我得到了回应。很感谢,很感谢你愿意这样详细地告诉我。”
“有些细节……我甚至不道德地感到开心。你很厉害孟安仪。”
孟安仪闭上眼睛,彻底不想管眼泪了,它从脸颊上流下去,越流越凉。
“这有什么厉害的。”她说,“我只是撒谎成性,很不容易诚实了一次而已。”
“你有很多非常容易让人瞩目的优点。”郁楼的每一句话都很耐心,“没有什么是需要贬低自己去承认的。”
孟安仪用力睁了下眼睛,手背的线条在她眼中清晰了瞬间。
“不论诚实也好,不想公布自己的想法也好,想怎么表达都行。你愿意是最紧要的。”
郁楼的目光平静,而且肯定地看着她,一直没移开,“得到你喜欢,会让我因此感到荣幸。但喜欢你,并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喜欢,我分得明白的,所以你之前否认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
“然后我想说,”他顿了一下,“抱歉。”
孟安仪的呼吸慢下来。
“我最抱歉的,不是可能没有办法以正规的方式回馈你。”他静了下,极其郑重地说,“而是我很难过我无法回馈的人是你。”
“这让我,非常、非常自责。”
……
果然,孟安仪的推算并没有错。
她的回应,甚至是一种不道德。
郁楼会因为无法回馈她而自责。
他没有办法,和她走入“恋爱”的关系,至少目前是。
很奇怪,他们竟然在以这么郑重严肃的态度在讨论着这样的问题。
更奇怪的是她明明应该是被拒绝了。
可为什么她还会有这么汹涌的情绪。甚至比此前更加猛烈。
这或许是郁楼最长的、最郑重、也最破例的一次拒绝。
孟安仪的眼眶已经睁到了她的极限,很怕再眨一下就会持续滴落了。
“请不要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我们都知道这和你本身怎么样并没有关系,不管你选择赵锡锐也好、喜欢别人也好,都是你想做的事,你想做,就去做。”
“抱歉的原因是,我不能选择。”郁楼再次解释说,“目前的我不能选择。喜欢你的人很多,也包括过去……现在,或许和以后的我。”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声音有点哑,他自己并不在意。
“你怎么样都很好,想做什么都很好,拥有很多段恋爱或者不去拥有都很好,没有关系。不要为了外物否定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一定要建议的话,那我想说,不要去成为你喜欢的人想要的人。”
莹莹灯光下,随着一滴眼泪破碎在手背上,孟安仪将这句话一直记到今天。
“去成为你想要的人,让喜欢你的人来喜欢你。哪怕我。”
郁楼目光沉静而专注,最后说。
“去做选择,不要被选择。”
“孟安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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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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