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雪面色发白，手心握着一枚铜铃碎片，感觉整个人像被冰冷的湖水淹没浸透，背脊都泛出森森冷意。
一瞬间，脑子里甚至闪过了好几个魂体身份败露，魂飞魄散于剑下的画面。
怎、怎么办？
难道被察觉了吗，他会驱使幻梦铃的事，他这个身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是活人。
“我……”江照雪嗓音干涩，慌乱中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死寂的空气中，恍惚能听见急促慌乱的心跳声。
“也许是你与赵礼安斗法时，铜铃碰撞发出的声响，恰好被世子听到了吧。”秦无咎淡声道。
心神一怔，新鲜的空气注入紧绷到快窒息的胸口，心情如天上地下陡然翻转，手指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秦无咎竟没有怀疑他。
他竟然这么相信自己！
脑子嗡嗡作响，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喜悦，江照雪张了张嘴：“是的，真是……万幸。”
梦境斗法和驱使幻梦铃榨干了他本就不多的灵力，加上如此极端的心境起伏冲击，他勉强说完这句话，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泰安城鬼修案真相大白后，仙盟来人将赵礼安押走了，虽已经没有金丹成了废人，但罪行是板上钉钉的事，下场不会比死在鬼修手中更好。
而那个鬼修据说也已消散了，笼罩泰安城多日的阴影终于散去，城内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两人在王府内多休整了一日，秦无咎看起来并不像要急着赶路的样子，晚上还问江照雪要不要上街走走。
这很奇怪，听起来仿佛在征求江照雪的意愿，因为秦无咎说“并不想购置东西”“不去哪里”“要去随便走走吗”。
于是两人站在了灯火如昼的长街上。
夜市熙攘繁华，人烟阜盛，各色吃食玩意儿琳琅满目，吆喝声此起彼伏，是与仙君居所完全相反的热闹。
江照雪很久没有逛过街了，在他几十年的魂生中，因为怕被认出，常常避着活人生活，即便附身纸皮人后也是提心吊胆，办完事尽快离开，没能有闲心好好看看街市。
上一次体会到这种久违的喧嚣烟火气，遥远模糊得像上辈子的事了。
江照雪还挺怀念这种感觉的，街上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新奇的糕点吃食，灵动的糖人，斑斓的挂饰发钗，吆喝声穿过街头巷尾，飘入灯火点点的长河。
路过一个排着长队的摊位，江照雪多看了两眼，秦无咎停住脚步看他。
是刚出炉的糕点，花生芝麻红糖绿豆馅儿的，香软扑鼻，连包糕点的油纸都浸满了酥香，供应不暇。
排队的大娘瞧见了他，热情招呼：“小郎君是要买糕点吗，这家铺子的最好吃啦！来，给你两个尝尝。”
江照雪下意识想拒绝，然而大娘动作更快，已经把两块糕点塞到他手中。
“你们是来泰安城除魔的修士吧，泰安城能恢复平静多亏了你们。快尝尝吧，热的吃着更香！”
江照雪拿着糕点有点尴尬，纸皮人要怎么吃东西，咽下去立刻就能从脚底掉到地面，到时候怎么解释，说他肠子天生有个窟窿吗？
幸好大娘说完就离开了，江照雪拿着糕点，回头看见秦无咎正看着他。
于是他把糕点递过去：“仙君，你要不先尝尝。”
秦无咎长长的眸光落在糕点上，没动。
糕点顿时变得烫手，江照雪后知后觉，秦无咎是什么身份，上界仙君是何等尊贵，这些凡间的粗鄙吃食怎么能送到仙君面前？
正想悻悻收回，不料秦无咎竟然略一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了半块。
从这个角度离得很近，摇曳明灭的灯火映在仙君薄薄的眼皮上，长而锋利的眼睫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幽幽冷香一拂而过，像缥缈幻梦的烟。
江照雪心头停了一瞬。
秦无咎居然真的吃、吃了？！
他吃了！
“太甜了。”仙君评价。
江照雪眨了眨眼，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糕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的。唔，凡间的糕点嘛，可能会喜欢做甜一点。”
“想来小孩子会更喜欢。”秦无咎看他一眼，“你不尝尝吗？”
“我……”
“其实味道还不错。”
“……”
仙君都怎么说了，感觉没有办法拒绝了。
再拒绝就显得不识抬举，而且太刻意了。
虽然自从他成为魂体后，不仅再也吃不了人的吃食，连身为人的味觉也失去了，就连嗅觉也微弱得几乎没有。但幸好他也不吃东西，没有这些好像也不算什么烦恼。
只是吃一块糕点而已，大不了吃进去悄悄用灵力化解了，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江照雪暗叹一声，拿起一块闭着眼咬了一口，附和道：“唔果然很……很……”
江照雪双眼睁大睁圆，不可置信地嚼了两下。
……咸的？
他怎么能尝出咸味，他有味觉了，他味觉恢复了？
江照雪快速咽下去，又咬了一口仔细尝，抬头看着秦无咎，眼泪汪汪：“咸、咸的……呜呜。”
他味觉竟然恢复了呜呜呜。
秦无咎看着他道：“哦，你吃的这块是椒盐的。”
江照雪根本管不了椒盐不椒盐，激动得拿着糕点眼泪啪啪直掉。
泪眼朦胧时，微凉的手指拭过他眼角，抹掉脸上的眼泪。
“怎么吃块糕点也哭。”
呜呜……他也控制不住的。
江照雪两口把椒盐点心咽下肚，抹完眼泪，面前又出现了一纸袋小糕点，松软可爱，码成一座小小香香的宝塔山。
秦无咎将纸袋放到他两只手心：“可以再尝尝，这些是甜口的。”
江照雪有些受宠若惊：“多谢仙君。”
嘴里是久违的香甜味道，心情几乎要飞到天上，飘到明亮悠远的月亮上。
夜色渐深，街上游玩的行人几乎都提着暖黄色各式灯笼，星星点点汇入蜿蜒长街，像一看不见尽头的地上星河。
一转眼忽然不见了秦无咎，环顾一圈才在不远处找见。玄衣仙君站在一处花灯车前，不少人正围在那里，是投壶比试。
哐当当当。
五只箭整整齐齐同时插入壶口。
摊主哏了一下，望着面前气定神闲站着的玄衣男子。
旁边的参与者愣愣举着一支箭，投也不是，不投也不是，最终颤巍巍把箭扔下了。
秦无咎提着赢得的描金百兽踏云灯走过来，江照雪真心实意夸道：“仙君投壶好厉害，没想到仙君也擅长这种民间的游戏。”
秦无咎没说什么，只是将灯递给他：“好看吗？”
江照雪点头：“好看。”
“喜欢吗？”
江照雪一愣：“喜欢。”
“那便拿着吧。”
秦无咎转身朝前走。
江照雪低头看着这只灯，做工精巧纹样华美，夜色中流光婉转，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路过行人都会忍不住回头看。
他提着灯小跑上前，心口有点说不清的情绪：“这个灯，是送我的吗？”
夜色浓重，摇曳灯火映在仙君侧脸，模糊了冰冷利落的下颌线，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给人一种柔和的错觉。
“嗯。”
心口像有什么东西迅速膨胀起来，轻飘飘的。
江照雪握紧灯：“谢谢仙君。”
夜深了，两人回到府上。江照雪抱着灯笼步调轻盈地回自己房间，素白衣袍上下翻飞，轻飘飘消失在门后。
秦无咎站在廊角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踏入自己房中。
房门阖上，屋内没有开窗，漆黑不见半点光亮。桌上有一只青瓷玉壶，微微晃了晃，随即一道嘲讽的声音从中传出：“仙君好雅兴，陪一个魂体游街赏灯。”
秦无咎不为所动，在桌前坐下，打开玉壶盖子，半透明的沈弦便出现在桌旁，脖颈和四肢处隐隐显出金色的锁链。
他冷哼了一声，也坐下来。
“你还想问什么，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这幻梦铃的旧主我确实不知道是谁，去那个洞府时，洞府就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
秦无咎眼也不抬：“拿出来。”
“什么？”
“你从洞府里拿走的另一件东西。”
沈弦瞳孔微缩，惊愕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秦无咎抬眸看向他，凌厉的长眸在黑暗中有种沉冷的压迫感，冷意森森。
沈弦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只些微磨损的红色旧绳结，扔在桌上。
“嗤，只是一根线而已。”
“便是一粒土，拿了也要吐出来。”
沈弦脸色白了白，不再说话。
秦无咎拿起那根编织手法青涩的绳结，眸光微动，落了下去。
小剧场：
江照雪带着储物灵器，在里面找了一会儿，翻出一颗莹莹发光的鲛珠。
“仙君，可以用这个照明。”
秦无咎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江照雪便举着鲛珠照明走了几步，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哇那颗珠子好亮好漂亮，去，本公子想要那颗珠子！”
随即两人被三四个仆从拦住，一个中年管家上前行了行礼：“二位不好意思，可否将这颗明珠卖与我们，您随意开价即可。”
真是开眼了，竟有人敢拦秦无咎的路要东西。
江照雪看着这不要命的几个人，只觉得心惊胆战。
不过大约是出门易了容使了障眼法，不想暴露身份，秦无咎只是微微挑了下眉，没作声。
江照雪看向秦无咎，秦无咎倒像是心情不错：“随意，你决定即可。”
面前几个看起来只是凡人，江照雪看了几眼那个衣着华贵的骄纵小公子，道：“你们实在想要的话，便用你手腕那只金镯来换吧。”
空气静了一瞬，小公子当即摘镯子：“成交！”
“不可！”
“少爷不可啊，那可是老夫人在你出生时送您的！”
江照雪摇摇头：“不行就算了吧。”
小公子这下急了：“你们走开，本公子的话还听不听了，我说要换就要换，一个镯子而已阿奶再给我一个就是了。”
仆从不敢再拦，小公子如愿以偿用金镯换到了鲛珠。
江照雪拿着金镯看了看， 递到秦无咎面前：“仙君？”
秦无咎似是笑了下：“眼光不错。”
这只金镯并非寻常金镯，雕刻的花纹精细生动，上面隐隐有一丝残留的仙气，应该是很久以前某位仙家使用过的东西，不知怎么遗留在了凡界。
江照雪正要将镯子随手套在腕上，便听秦无咎道：“你最好别套身上。”
“啊？”
秦无咎眼底笑意莫名深了些：“这应当是某只坐骑使用过的鼻环。”
江照雪：……
“你翻看环内侧，可能还刻有那只坐骑的名字。”
江照雪并不想知道一只坐骑的名字叫什么。
仙家的坐骑，那也是坐骑啊！
手中的金镯顿时像浸染了无数鼻涕和不明液体，连空气都变得难以描述。
江照雪将这只金……鼻环丢进储物灵器中，假装无事发生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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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泰安城（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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