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化疗之间
化疗再一次开始了。
林阳躺在病床上，看着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沿着输液管流入自己的血管，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先是隐约的恶心感，然后是深入骨髓的疲惫，接着是全身各处的疼痛，最后是连续数日的虚弱无力。
但这次有所不同，素描本就放在床头柜上，铅笔整齐地排列在旁边，当第一波恶心感袭来时，他闭上眼睛，努力在脑海中勾勒那棵银杏树的形态，他想象着每一根枝条的走向，从主干分叉出来的角度，每一簇叶子的分布，如何在秋风中摇曳生姿，阳光穿过叶隙时形成的光斑，在地面上跳跃的样子，这种有意识的专注像一道屏障，暂时隔绝了身体的不适，安小夏会在不忙的时候过来坐几分钟，她不再谈论病情或治疗，而是聊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话题。
“医院后院里突然出现了一只三花猫。”她手上忙着记录他的生命体征，“胖乎乎的，也不怕人，总喜欢在太阳下打盹。”
林阳微弱地笑了笑：“医院的老鼠恐怕要遭殃了。”
“食堂阿姨今天多给了我一勺菜。”她分享道，“说我太瘦了，需要多吃点，好像她不知道医院的伙食有多难吃似的。”这些琐碎的谈话成了化疗中的小小绿洲，让林阳暂时忘记自己正被困在病床上，被毒药般的药物一点点侵蚀。
有一天，她带来几个橘子，表皮橙亮，散发着清新的香气，“多补充点儿维生素C，对你有好处。”她说，然后自然地开始剥皮，灵巧的手指撕开橙皮，露出里面饱满的果肉，她分给林阳一半，自己拿着另一半，橘子酸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那一刻，林阳暂时忘记了嘴里因化疗而带来的金属味，他细细咀嚼着，感受着这简单水果带来的片刻欢愉。
“好久没吃橘子了。”他轻声说，“以前觉得太普通，现在才发现它的美味。”安小夏点点头，眼中有着理解的光芒，“生病会让人重新学会欣赏最简单的东西。”
随着化疗的深入进行，林阳开始在状态稍好的时候画画，不再是那棵银杏树，而是病房里的琐碎片段，一缕阳光照射在床单上的轨迹，随着时间慢慢移动的光斑，输液架投在墙上的影子，随着日光变化而改变形状，甚至是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麻雀，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室内，安小夏总是会很认真地看每一幅画，然后给出具体的评价。
“今天的影子画得很生动。”她指着一幅输液架的素描说，“线条的轻重处理得很好，好像随时会随着光线移动。”或者站在那幅麻雀速写前评论，“姿势抓得真准，它确实总是那样歪着头，警惕地看着四周，却又舍不得飞走。”林阳发现自己在期待这些简短的交流，有时他甚至会特意留出一幅画的某个部分不完成，只是为了有机会问，“这里你觉得加上什么更好？”
安小夏从不敷衍了事，她会认真思考，然后给出建议：“也许可以加一点远处的树影，模糊一些，表示那是窗外的景象。”一个雨天的下午，林阳正在画水痕在玻璃上的轨迹，安小夏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知道吗？你的画让我想起了我弟弟，他以前也喜欢画画。”林阳抬起头，这是她第一次提及私人生活，他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遥远，仿佛透过雨幕看到了别的什么。
“后来呢？”他问，铅笔悬在纸面上方，安小夏笑了笑，但那笑容没有到达眼底，反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他生病了，没来得及画完他想画的东西。”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护士服，职业性的面具重新戴上，“药效差不多要过了，需要我先给你拿止吐药吗？”
林阳摇摇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明白了为什么安小夏会特别关注他，为什么她会带来素描本，为什么会那样认真地看待他的每一幅画，这其中不仅仅是职业关怀或高中同学的情谊，还有着她自己的未竟之事和未能守护的人。
雨继续下着，林阳拿起铅笔，在画纸的角落轻轻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少年身影，坐在窗前画画的样子，这不是给宣传栏的画，也不会给任何人看，只是他的一种理解与致敬，当安小夏再次进来时，带着止吐药和温水，林阳已经收起了那幅画，他接过药片，轻声说：“谢谢你弟弟。”安小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然后恢复平静：“该谢谢你，让我看到你能继续画下去。”
化疗的副作用如期而至，但这次林阳有了应对的方式，当恶心感袭来时，他不再专注于身体的难受，而是观察光线在呕吐盆金属边缘的反光，思考如何用铅笔表现那种质感，当全身疼痛时，他研究疼痛在身体各处的差异，想象如何用线条的粗细和方向来表现这种感觉，他甚至开始画化疗的过程，输液泵的机械规律，药液在管中的流动，护士记录时专注的侧脸，这些画不再只是简单的素描，而成了一种对抗疾病的方式，一种将被动接受变为主动观察的转变。
安小夏注意到了这种变化，她看着林阳画的一幅自画像——画面中的他正在接受输液，眼神不再空洞，而是专注地看着画纸——她轻声说：“你开始与它共存了。”
林阳抬起头：“与什么共存？”
“疾病。”安小夏说，“不再只是抵抗或屈服，而是学会与它共存，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林阳思考着这句话，低头看着自己的画，确实，在这些画中，疾病成了背景，成了环境的一部分，而不是唯一的主角，他仍然是画面的中心，仍然是那个在创造、在观察、在感受的人，化疗周期的最后几天是最难熬的，免疫力降到最低，林阳被隔离在病房内，连窗都不能开，但他依然画画，画病房内的一切，画记忆中的景象，画想象中的画面。
安小夏进来时总会先消毒，然后戴上口罩，但她带来的小东西却一如既往，有时是一片特别的叶子，有时是一张有趣的照片，都是他可以画的素材。
“护士长说宣传栏的位置留出来了。”有一天她告诉林阳，“就等你的画了。”
林阳点点头，从床头柜里拿出已经完成的三幅画，银杏树在阳光下的灿烂，雨后天晴时的清新，黄昏时分的宁静，每幅画都捕捉了不同的光线与氛围，但共同的是其中蕴含的生命力。
“还差一幅。”林阳说。
“不急。”安小夏微笑道，“好画需要时间。”
当最后一次化疗药液滴完，护士拔掉针头时，林阳没有感到往常的解脱，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几天将是副作用的高峰，但这次，他拿起素描本，开始画第四幅画，他画的是黎明前的黑暗，但黑暗中已经有一丝光亮在地平线上萌芽，暗示着即将到来的曙光，这不是一幅明亮的画，但却充满了希望——那种在经历了漫长黑夜后更加珍贵的希望，完成后，他把它与其他三幅放在一起，安小夏来时，他递给她整套画。
“第四幅。”他说，“叫做《化疗之间》。”安小夏一张张地看着画，最后停在那幅黎明前的画面上，久久没有说话。
“你找到了它。”她最终开口道，声音有些哽咽但带着欣慰，“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能找到光。”林阳望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微光洒在湿漉漉的银杏树叶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有时候光不在外面。”他轻声说，“而在我们如何看的方式里。”安小夏小心地收好画，走向门口，在离开前，她转身说：“我弟弟会喜欢这些画的。”门轻轻关上，林阳拿起铅笔，在新的纸页上开始画另一幅画，化疗的痛苦还未结束，但他已经找到了与之共处的方式——通过画笔，通过观察，通过将痛苦转化为某种有意义的东西。
夜幕降临，病房里的灯光亮起，在明暗交错中，铅笔在纸面上舞动，记录着一个生命在疾病中依然坚持寻找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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