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淮逸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不是他的手机，是父亲放在客厅的座机。凌晨五点，尖锐的铃声刺破清晨的寂静，他披衣走出房间时，正看见父亲对着话筒低声说着什么，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知道了，让张总那边先稳住，我上午过去处理。”父亲挂了电话，转身看见他，眉头拧得更紧，“醒这么早？正好，吃完早饭跟我去公司一趟，熟悉下业务。”
纪淮逸没动：“我不去。今天要上学。”
“上学？”父亲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还有心思上学？我已经跟你班主任打过招呼了，这两周你不用去学校，在家准备出国材料。”
纪淮逸的心脏猛地一沉：“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出国？”
“我替你决定的。”父亲走到玄关换鞋，语气不容置喙，“下周的冬令营提前了，你跟我去公司露个面，认识下几个叔叔伯伯，然后直接飞美国。”
“我不去。”纪淮逸的声音发紧，指尖掐进掌心，“我的大学志愿还没填，我想考本地的大学。”
父亲终于停下动作，转过身看他，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能把人冻伤：“本地的大学？纪淮逸，你是不是被那个姓林的丫头灌了**汤？我告诉你，不可能。你的人生规划里，从来就没有‘本地大学’这四个字。”
又是林汐栀。纪淮逸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头顶，那些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的人生规划？爸，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吗？从小学钢琴到初中奥数，从马术课到商业谈判，哪一样是我自己选的？现在连读哪所大学，都要由你决定吗？”
“我是为了你好！”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我白手起家打下这片江山，不是让你跟着一个穷丫头浪费前途的！”
“她不是穷丫头！”纪淮逸吼了回去，眼眶泛红，“她比你认识的所有人都干净！”
“啪”的一声脆响，空气瞬间凝固。
父亲甩过来的巴掌落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顺着神经蔓延到四肢百骸。纪淮逸偏着头，嘴角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却没敢相信父亲真的会动手。
父亲也愣住了，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似乎也没料到会失控。但他很快恢复镇定，指着门口：“要么现在跟我去公司，要么就滚出这个家，永远别再回来。”
纪淮逸没哭，只是死死盯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我选后者。”
他转身回房，砰地关上房门，反锁的瞬间，后背抵着门板滑坐在地。脸上的疼远不及心里的窒息感，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颤抖着按下林汐栀的号码，听筒里却只有冰冷的忙音——她还是没开机。
昨天下午回学校时，她的座位是空的。班主任说她请了病假，可他去便利店问过，老板说她已经辞职了。他像疯了一样在学校附近转了两圈，最后在医院走廊里看到了她——她正拿着缴费单站在护士站，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他刚想上前，就被她转身时撞见。她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慌忙低下头绕开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闻到她身上多了股消毒水的味道，比那天暴雨夜在急诊室闻到的更浓。
“林汐栀。”他抓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凉得像冰，“我爸找过你了，对不对？”
她用力挣开他的手，指尖都在发抖：“纪淮逸，我们以后别再联系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叔叔说得对，我们不是一路人。”
说完她就跑了，白色的病房走廊里，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纪淮逸坐在地上，手机屏幕亮着林汐栀的号码，他忽然想起那天在楼梯间，她低头吃红烧肉时满足的样子；想起晚自习后，两人共享耳机听的那首慢歌；想起暴雨夜她攥着他衣角的力度……那些温暖的碎片像玻璃碴，扎得他心口生疼。
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半小时后，纪淮逸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父亲的车已经不在了。他没去学校，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母亲的病房门虚掩着，他刚想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林汐栀趴在床边，肩膀一抽一抽的，护士站在旁边低声说着什么：“……情况不太好，最好尽快转去上海的大医院，这边的设备跟不上。”
“转院需要多少钱？”林汐栀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前期押金至少要五万，后续治疗还不好说……”
纪淮逸的脚步顿住了。五万块，对他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可对林汐栀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那是他攒了半年的兼职收入，加上过年的压岁钱，一共才三万多。
他正想推门进去，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陈阳发来的消息：“逸哥，你爸刚才来学校了，把你护照拿走了，还说要给你办理休学。”
护照……纪淮逸的心沉到了谷底。父亲这是铁了心要切断他所有退路。
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看着紧闭的病房门，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他连自己的人生都掌控不了，又凭什么说要帮她？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开了，林汐栀走了出来，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到站在门口的他，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往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闪着：“你怎么来了？”
“我……”纪淮逸想说自己能帮她凑钱，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还好吗？”
“我很好。”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你走吧，别再来了。我妈需要休息。”
“你母亲的病……”
“不用你管。”她猛地抬起头，眼眶又红了，“纪淮逸，你听不懂人话吗？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爸说得对，我配不上你，我也不想拖累你！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行不行？”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扎在他心上。他看着她眼里的疲惫和绝望，忽然明白，她不是在拒绝他，是在保护他——就像那天她摔倒时，第一时间护住怀里的药盒一样。
“我知道了。”纪淮逸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照顾好阿姨，也照顾好自己。”
他转身离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到医院大厅时，手机又响了，是父亲的助理：“小纪先生，先生让我跟您说，您要是不肯去美国，他就停止给林女士支付医药费。”
纪淮逸猛地停住脚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敢！”
“先生说，他有什么不敢的。”助理的声音冷冰冰的，“您自己考虑清楚，是要前途，还是要一个随时会拖垮你的累赘。”
电话被挂断了。纪淮逸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绝对的权力和金钱面前，他所谓的反抗，是多么可笑。
那天下午，纪淮逸回了家。
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他的护照，看到他进来，连眼皮都没抬：“想通了？”
纪淮逸没说话，径直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我去美国。但你要保证，不能再找林汐栀的麻烦，还要帮她母亲转院。”
父亲终于抬头看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现在知道求我了？早干什么去了？”
“我答应你所有条件。”纪淮逸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包括以后继承你的公司，和张雅若联姻。”
父亲的眼神变了变，似乎没想到他会让步得这么彻底。他把护照扔给他：“下周的机票已经订好了。至于那个女生……我会让助理处理她母亲的转院事宜，但你要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纪淮逸拿起护照，转身回房。关上门的瞬间，他靠在门板上，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捂住了脸。
他终究还是没能保护好她。
接下来的几天，纪淮逸像变了个人。他按时去公司跟着父亲学习，对张雅若的示好也不再视而不见，甚至主动去书房整理出国需要的材料。父亲看在眼里，脸上的冰霜渐渐融化，以为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只有纪淮逸自己知道，他心里有个地方，已经空了。
他没再去找林汐栀，却让陈阳帮忙打听她的消息。陈阳说，林汐栀这几天都没来上学，有人在医院看到她收拾东西，好像真的要转院了。
“逸哥，你真要走啊？”陈阳在电话里叹气，“那林汐栀怎么办？”
纪淮逸望着窗外，梧桐树叶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他轻声说：“她会好起来的。”
只是那里面，再也没有他的位置了。
离开的前一天，纪淮逸去了学校。他想最后看一眼教室，看一眼那个曾经坐着林汐栀的空位。
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都在埋头刷题，备战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他的座位靠窗，旁边的位置果然空着，抽屉里干干净净的，好像从来没人坐过。
他走过去，手指拂过桌面，忽然摸到一张纸的边缘。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被压在数学课本下面，边角有些发皱。
他抽出来一看，是林汐栀的字迹，娟秀的小字写着：“谢谢你的糖，很甜。但我们不是一路人。”
纸的右下角，沾着一点浅浅的褐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药水。
纪淮逸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原来她早就想好了，早就准备好要离开了。
他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钱包里，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支钢笔——那是他之前送给林汐栀的，她一直舍不得用，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回了他的抽屉。
笔帽上还留着淡淡的指痕，是她无数次摩挲过的痕迹。
纪淮逸握紧钢笔，转身走出教室。走廊里的风很大，吹得他眼睛发酸，他却没回头。
有些告别，注定是无声的。
晚上收拾行李时，纪淮逸在书架最底层找到了一个速写本。是他之前落在学校，陈阳帮他拿回来的。他随手翻开，却愣住了。
里面画满了他的侧影。
有他低头解数学题的样子，笔尖悬在纸上，眉头微蹙；有他靠在窗边的样子，阳光落在脸上，眼神放空；还有他在楼梯间吃饭的样子，嘴角沾着一点米饭，自己却没发现。
最后一页，画着一颗歪歪扭扭的糖，旁边用铅笔写着他的名字：纪淮逸。
字迹被反复描过，有些模糊，却看得清每一笔的认真。
纪淮逸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画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他原以为自己是照亮她生活的光，却没想到，在她眼里，他也曾是值得被珍藏的风景。
只是这风景，终究要被时光掩埋了。
出发去机场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纪淮逸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父亲的车已经等在门口。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栋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心里空荡荡的。手机里没有林汐栀的消息，陈阳说她母亲已经转院了，走得很匆忙，没留下新的地址。
车子驶离小区时，纪淮逸打开车窗，冷风灌了进来。他从口袋里拿出那颗一直没舍得吃的橘子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散开，带着一丝微酸，像极了这个冬天的味道。
他知道，从踏上飞机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藏在耳机里的夏天，那个躲在楼梯间的秘密，那个攥在手心的橘子糖，还有那个叫林汐栀的女生……都将成为他回忆里，一道甜到发苦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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