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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佛寺迷踪

同泰寺的钟声,宏大清越,一声接着一声,不急不缓,如同一位得道高僧平稳的呼吸,荡开建康城春日清晨的薄雾,也仿佛要涤尽秦淮河畔残留了一夜的奢靡之音。今日是无遮法会,这座由当今陛下倾举国之力、屡次舍身其间的皇家第一刹,迎来了它一年中最为喧闹也最为庄严的时刻。善男信女如潮水般涌入山门,各式各样的愿望与祈求,混合着浓淡不一的檀香、香客身上的熏香乃至汗味,氤氲在巍峨的殿宇与曲折的廊庑之间,形成一种奇异而躁动的氛围。这喧嚣之下,是梁武帝治下佛教鼎盛、寺院经济庞大的真实写照,亦是建康城浮华与信仰交织的缩影。

谢珩走在这股人流中,身形挺拔,步履沉稳,却如一叶逆流的扁舟,与周遭的喧嚣热切格格不入。他身着月白常服,衣料是质地极佳却并不炫目的暗纹苏绸,外罩一件天水碧色薄氅,领口与袖缘用银线极精细地绣着几茎风竹纹样,通身上下除了一枚莹润无瑕、象征着士族身份的羊脂玉珩悬于腰间,再无多余佩饰。青梧与另一名谢府护卫扮作普通香客,分散在左右后方,警惕地护卫着;墨池则留在了寺外马车旁,负责接应和留意外围动静——他袖口细微的墨渍显示他方才还在整理途中谢珩翻阅的书卷。与周遭那些绫罗绸缎、环佩叮当、恨不得将全部家当披挂上身以显示虔诚或富贵的香客相比,他显得过分素净,但那与生俱来的清贵气度、无可挑剔的仪态以及那双沉静若寒潭的眸子,却让他比任何华服珠宝都更引人注目。他微微敛眸,羽睫低垂,避开那些或倾慕、或探究、或自惭形秽的视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重重人影与飞檐斗拱,心中却如明镜般映照着此间的每一丝异动。

他此来,心意繁杂。一是近日朝中关于北伐的争论愈烈,太子殿下虽仁厚睿智,却因体弱而时常力不从心,面对朱异一党的攻讦与皇帝的摇摆,忧思劳神,咳疾时有反复。谢珩作为东宫近臣,感同身受,心情沉郁,想来这佛门净地,或许能暂离纷扰,寻得片刻心宁;二是那日后巷与萧玦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后,此人便似泥牛入海,踪迹更难寻觅。他派青梧暗中查探,回报依旧寥寥,只提及萧玦近期似乎常往佛寺走动,尤其同泰寺。他想起卷宗里那句“偶入佛寺”的模糊记载,结合朱异广纳门客、其“聆风苑”中三教九流混杂的背景,便想着来此碰碰运气。那个人,像一枚投入他心湖的诡异石子,其言行矛盾重重——放浪形骸的表象下,偶尔惊鸿一瞥的锐利与见识,还有那日巷中传递密信的鬼祟,以及……以及那双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慵懒讥诮笑意、深处却仿佛藏着无尽寒冰的桃花眼,这一切构成的危险而复杂的谜团,激起的涟漪在他心中久久难平。那种矛盾的、危险的吸引力,让他心生警惕,又无法全然忽视,甚至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荒谬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熟悉感,旋即被他强行压下。

大雄宝殿前已是人头攒动,梵呗声声,木鱼清叩,与鼎沸的人声交织成一片宏大的声浪,几乎要冲破琉璃瓦顶,直上云霄。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气,熏得人几乎要醉过去。谢珩不喜这般近乎狂热的喧闹,便折向东侧一条相对僻静的回廊。廊外古木参天,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廊内壁上是精美的佛传故事壁画,彩绘有些已因年代久远而略显黯淡,却更添几分宝相庄严。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气氛宁静幽深。他的脚步放得极轻,云纹履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几近无声,目光似在欣赏壁画上飞天飘逸的衣带,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青梧在他身后不远处,如同沉默的影子,手始终虚按在腰间的短刀柄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就在回廊将尽,欲转而通往更为幽静的后山塔林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身形微微凝滞。

前方不远,伽蓝殿的侧门处,一抹宝蓝色的身影,正闲闲地倚在朱漆剥落些许的门框上。姿态慵懒,仿佛全身的骨头都没甚力气,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柔韧与力量感。他身边并没有惊蛰或谷雨跟随。

是萧玦。

他今日未穿那身标志性的、招摇至极的绛红,换了件宝蓝色暗云纹锦袍——这料子看似寻常,细看却是价比千金的蜀锦,显然是朱异“赏赐”或他人“孝敬”的产物。颜色依旧醒目,却因色调略深而显得沉静了两分,只是那织金暗纹在幽廊的光线下,依旧会随着他的动作流转着不易察觉的华光。墨色长发未束,如上好的绸缎般随意披散肩头,更衬得面容昳丽近妖,肤色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冷白。他指间懒懒地捻着一串深色佛珠,颗颗油润,显然时常摩挲,但这佛珠在他手中,不似虔诚礼佛之物,倒更像是一件把玩的器物,或是一件掩饰真实目的的道具。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往来稀疏的香客,那双总是含讥带讽的桃花眼微垂着,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竟罕见地褪去了几分平日刻意营造的轻浮,显出一种近乎沉静的、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周遭一切悲喜祈愿,皆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谢珩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攫住了他。他迅速而无声地向后微退半步,将自己完全隐入身旁一根巨大廊柱投下的阴影里,屏息凝神,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那道身影。青梧也立刻察觉,身形隐入另一侧阴影,手已紧紧握住了刀柄。

只见萧玦与殿内一名正在擦拭鎏金供桌的中年僧人低语了几句。距离稍远,听不真切具体内容,那僧人面容普通,身材中等,穿着与寺中寻常杂役僧无异的灰色僧袍,动作看起来也并无异常。然而,谢珩的观察何等敏锐!他清晰地捕捉到,在僧人接过抹布、两人衣袖交错的那个瞬间,萧玦的手指极快地在僧人宽大的袖口内侧轻轻一按,有一个细微至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和推送的动作!那动作精准、老练,绝非寻常接触。

快得如同错觉,若非谢珩全神贯注,定然会错过。

谢珩的呼吸微微一滞。那衣袖交错的细微动作,与北市后巷一幕何其相似!此人频频出入佛寺,绝非无因。今日必须查个明白!他心下决然,强压下士大夫身份带来的矜持与不适,待那宝蓝色身影消失在廊角,立刻从柱后闪身而出,远远地缀了上去。他小心地控制着距离,利用廊柱、树木和零星错身的香客遮挡着自己的身形,确保其不脱离视线即可,并不敢跟得太近,目光如影随形,紧紧锁住前方那抹移动的蓝色。青梧则在更后方,利用地形掩护,不仅盯着萧玦,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可能存在的其他眼线或危险,尤其是可能出现的、那个活泼伶俐的小厮惊蛰或是那个沉静的少年谷雨。心中那团疑云愈发浓重,几乎要压抑不住探究的冲动。

同泰寺占地极广,殿宇重重,越往后走,香客越稀少,环境越发清幽,甚至显得有些冷寂。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只闻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风揉碎了的诵经声,更反衬出此地的静谧。空气中檀香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草木清香和苔藓湿润的气息。

萧玦对路径似乎极为熟悉,穿廊过院,绕过放生池,甚至穿过一片少有人行的竹林小径,步伐轻快而明确,并无丝毫犹豫徘徊,最终走向一座位置颇为偏僻、看起来香火不甚旺盛的配殿——那殿门额匾上写着“罗汉堂”三字,漆色已有些暗淡。

谢珩不敢跟得太近,见他身影没入罗汉堂的院门,便迅速闪至院外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后,借着树干遮掩,屏息观察。院中只有一个年纪甚小、尚在懵懂的小沙弥,正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对刚刚进去的访客似乎毫不在意。

他在里面做什么?方才那交接了东西的僧人,是否会来?这里是否是西魏间谍网络的一个隐秘联络点?

谢珩心中疑窦丛生,正全神贯注地思忖着是否要再靠近些、寻找窗隙窥探内情之时,青梧凭借其受过严格训练的警觉,率先察觉到了异样——侧后方一丛茂密的忍冬花架后,气息有极细微的不自然流动!并非鸟兽,而是人刻意压抑的呼吸与心跳!他瞳孔一缩,正要出声警示——却已迟了一步!

只见一粒小指指甲盖大小的卵石破空飞出,速度极快,却巧妙地避开了谢珩的身体,精准地打在他前方几步外、一株低矮灌木的枝桠上。那枝桠上恰有一个搭建得不甚牢固的鸟巢。

“扑啦啦啦——”

一阵翅膀慌乱扑腾的声音骤然响起!几只受惊的雏鸟猛地从巢中窜出,几乎是擦着谢珩的脸颊和衣襟飞过!

事出突然,且在如此静谧环境下,这声响显得格外刺耳。谢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心神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要避开,脚下却恰好踩中一块边缘生着青苔的松动石板!这石板松动得恰到好处,仿佛专为此刻设计。

“唔!”他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低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向后摔倒!这一下若是摔实了,在这寂静的后院,必然会发出不小的声响,瞬间就会惊动罗汉堂内的人!青梧疾步上前欲扶,却已不及。

就在他重心已失,无可挽回之际——

旁边一扇原本虚掩着的、通往一处堆放香烛杂物的小院的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内不紧不慢地推开。

一道宝蓝色的身影恰在此时迈步而出,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极其寻常的穿行,正要离开。两人距离极近,谢珩收势不及,几乎是直直撞入对方怀中!

萧玦似乎也颇为“意外”,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但他的反应快得超乎常人。手臂一展,看似随意地一扶一揽,动作流畅自然,力道却拿捏得极准,恰到好处地稳住了谢珩向后倾倒的身形,避免了他摔倒在地的狼狈。谢珩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瞬间绷紧的肌肉所蕴含的力量,绝非寻常文弱清客所能有。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看上去完全像是一次巧合下的、出于本能的举手之劳。

“谢舍人?”萧玦的声音响起,那点讶异迅速转化为惯有的、带着几分慵懒拖沓的调侃,他并未立刻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低头看着怀中人,温热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冷冽中透着微苦的奇异香气拂过谢珩耳廓——这并非寺中檀香,而是萧玦身上独有的味道,“这青天白日的,怎地行如此大礼,直往人怀里投?莫非这同泰寺的菩萨,今日改行当了月老,专管牵红线不成?”这香气让谢珩有一瞬间的恍惚,某种极其模糊的熟悉感掠过心头,快得抓不住。

谢珩惊魂未定,站稳身形后,立刻如同被灼伤般,用力一把推开他,向后撤开两步,迅速拉开了距离。脸颊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一半是因方才那惊险一刻,另一半则是因这突如其来、过于亲密的接触和对方言语间惯常的轻佻冒犯。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动作缓慢而刻意,以掩饰内心的波澜。

他强压下心头莫名涌起的躁动与一丝慌乱,迅速抚平了因动作而微乱的氅衣和前襟,确保自己依旧仪容端正,这才抬起眼,语气冷然如常,唯有细听方能察觉一丝极细微的紧绷:“无意冲撞,多谢萧郎援手。”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快地扫向那扇侧门和萧玦来的方向——那似乎只是个堆放杂物的寻常小院,与罗汉堂内部并不直接相通。他真是偶然从这里出来?时机为何如此之巧?那枚石子……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萧玦笑得漫不经心,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袖,仿佛刚才扶那一下沾上了什么灰尘似的,目光在谢珩微不可察泛着淡粉的耳根和刻意整理衣袖的手指上一掠而过,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几分玩味的探究,“谢舍人这是……迷路了?这后院僻静得很,除了几间堆放旧物的禅房和这座没什么香火的罗汉堂,可没什么值得流连的景致可赏。怎地逛到此处来了?”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佛法无边,处处皆可参悟。不过是随处走走,清静心神罢了。”谢珩语气平淡,心下却已如沸水般翻腾起来。方才的鸟惊、脚下恰好松动的青苔、萧玦“恰好”的出现……这一切的巧合堆叠在一起,实在太过诡异!是纯粹的意外,还是……他不敢深想,若真是设计,那眼前这人心思之缜密、反应之迅捷、演技之精湛,实在到了可怕的地步。他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清静心神?”萧玦挑眉,向前悠然踱了一步,再次拉近了些许距离,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暧昧的磁性,仿佛在分享什么秘密,“我看谢舍人眉间凝蹙,气息未定,心神不宁得很呐。怎么,可是近日东宫公务繁忙,劳心劳力?还是……心中有何难解之惑,欲求我佛开解,却不得其门而入?”他的目光仿佛带着钩子,能探入人心底,细细剥离那些隐藏的情绪。这种敏锐的洞察力,再次让谢珩感到不适。

谢珩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不让目光有丝毫游移,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无波:“有劳萧郎挂心,区区小事,不足扰神。”他注意到萧玦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在捻动那串佛珠,这细微的动作流露出一种与他言语轻佻不相符的、内在的审慎甚至焦灼。

“是吗?”萧玦轻笑一声,那笑声低低的,搔刮着人的耳膜。他忽然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朝着谢珩氅衣上绣着的那几茎风竹叶纹路虚虚一指,几乎要触碰到那细腻的绣线,“我虽不通佛法,却略懂些相面之术。我观谢舍人今日印堂隐有晦色,山根略暗,似有小人作祟、阴私纠缠之忧。不如……”他的手极其自然地顺势向下,仿佛要无比自然地执起谢珩垂在身侧的手,“让我为你仔细看看手相?趋吉避凶,辨明小人,我还是能看出几分端倪的。”动作行云流水,意图明显至极!将那种浪荡子的轻浮与冒犯,演绎得淋漓尽致。这或许正是朱异“喜爱”并纵容他的原因之一——好用,且能有效地吸引火力。

谢珩脸色蓦地一寒,猛地将手背到身后,彻底避开了他可能落下的触碰,声音瞬间冷冽,已带上了明显的冰碴:“萧郎请自重!此乃佛门清净地,非是北市酒肆画舫,岂容恣意亵渎!”他挺直的脊背显示出不可折辱的风骨。

“清净地?”萧玦的手停在半空,也不见丝毫尴尬,反而就势抱臂,环顾了一下四周寂静的庭院、略显破旧的殿宇,以及那个呆呆望着他们的小沙弥,笑容里的讥诮意味瞬间变得浓稠而尖刻,“哈哈哈……谢舍人啊谢舍人,你这般玲珑心窍的人物,竟也真信这世上有什么狗屁的清净地?不过是些欺世盗名、脑满肠肥的和尚,圈起一块地,编出些唬人的故事,骗骗这些求个心里安慰的愚夫愚妇,顺带敛些钱财罢了。你瞧瞧这同泰寺,金碧辉煌,田产无数,僧侣万千,可比你们谢家的庄园还要气派富裕得多。这世上,哪有什么真佛?不过都是生意经罢了。”他言语刻薄放肆,肆意褒贬,与这庄重宗教场所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偏又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撕裂伪装的致命吸引力,令人心惊肉跳。这番言论,既符合他“疯狗”人设,吸引清流厌恶,或许也是他内心对这座吞噬了无数民脂民膏的皇家寺庙的真实鄙夷。

谢珩不欲也与他在此等地方进行这等无谓甚至堪称亵渎的口舌之争。他冷着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萧郎既有高见,自行参悟便是。告辞。”说罢,转身欲走。今日看来已是打草惊蛇,再难探查到什么,不如及早抽身,再从长计议。青梧立刻上前一步,护在他身侧。

“诶,慢着。”萧玦却在他身后懒懒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谢珩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

谢珩没有回头。

只听萧玦慢悠悠地道,语调拖得长长的,充满了恶意的趣味:“方才见谢舍人在这院外徘徊良久,似乎对那边罗汉堂颇有兴趣?巧了,我正要进去拜一拜。听说里面供奉的罗汉,别的不灵,专管一样——断人孽缘,甚是灵验。也不知是真是假。”他顿了顿,语气里的戏弄几乎要满溢出来,“谢舍人可要一同进去,拜一拜?或许……能斩断些什么不该有的‘牵扯’?”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谢珩最敏感的地方。那“孽缘”、“牵扯”二字,被他用那种暧昧不清的语调说出,分明意有所指,暗指他们之间这种诡异莫测的“纠缠”!

谢珩脊背骤然一僵,袖中的手猛地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倏地回身,清冷的目光如冰棱淬火而成的利刃,直直射向萧玦,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怒意而显得越发寒冷:“萧玦!你究竟意欲何为?!”这近乎失态的质问,显示他已怒极。

“我?”萧玦摊开双手,一脸无辜至极的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然而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的,却是毫不掩饰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恶劣光芒,“我能有何意?不过是见谢舍人似乎心有挂碍,好心邀约,想为你分忧解难罢了。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啊。谢舍人不愿便不愿,何必动如此大的肝火?”他顿了顿,目光在谢珩因薄怒而染上惊人绯色的脸颊上流转,语气愈发轻佻放浪,“还是说……谢舍人心中,当真有什么见不得光、需要急切斩断的‘孽缘’,被我无意间……说中了心事?”

“无耻之徒!”谢珩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胸口气血翻涌,被他这颠倒黑白、胡搅蛮缠的功夫气得指尖微颤。与此人多言一刻,都是徒增羞辱与怒火。他狠狠瞪了萧玦一眼,那眼神冰冷锐利,足以让寻常人胆寒,却似乎对眼前这人毫无作用。他不再多言,猛地拂袖转身,步伐较之来时略显急促地快步离去。那抹天水碧色的背影依旧挺拔孤直,却难以掩饰地透出了一丝落荒而逃的仓促与狼狈。

青梧立刻冰冷地瞥了萧玦一眼,手始终未离刀柄,紧随谢珩而去。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萧玦脸上那玩世不恭的、带着浓烈挑衅意味的笑容,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一丝丝地消失殆尽。

他依旧站在原地,脸上的神情归于一种极致的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目光淡淡地掠过谢珩方才险些滑倒的那块青苔石板,又毫无波澜地扫过那丛茂密的忍冬花架——花架后,那个发出石子的灰衣杂役的身影早已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便已如同鬼魅般悄然离去,未曾留下任何痕迹。惊蛰此时不知从哪个角落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低声道:“郎君,谷雨刚才看过了,谢家那个叫青梧的护卫很警惕,一直守在外围没深入。这边都干净了,没留尾巴。‘鹞鹰巢’那边也收到了讯号,一切顺利。”他的语气轻快,但眼神灵活地扫视着四周。

萧玦嗯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精彩的表演只是日常任务。他推开罗汉堂那扇沉重而略显古旧的木门,走了进去。殿内阴影森森,烛火摇曳,映照着十八罗汉或慈悲或狰狞的金身塑像,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材、冷冽烛油和淡淡霉土混合的气息,与殿外的春光仿佛是两个世界。

那名此前在伽蓝殿接过东西的中年僧人,正垂首恭立于一尊手持宝杵、怒目而视的金刚力士塑像旁的阴影深处,仿佛已与那片黑暗融为一体,静默等待多时。他的姿态恭敬而训练有素。

萧玦反手合上门扉,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与声响。殿内顿时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唯有烛火轻微噼啪的寂静之中。他脸上所有残存的、可用于伪装的情绪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冷静与效率,如同最精密的机器。

没有寒暄,没有废话。时间紧迫。

那僧人自袖中取出方才萧玦塞给他的那个细小纸卷,双手奉上。动作干净利落,显是深知上下级之别和此地的危险性。

萧玦接过,指尖内力微吐,蜡封应声碎裂。他就着身旁长明灯跳动的火焰,迅速浏览着纸上密写的蝇头小楷。内容是关于建康城内某位官员近日动向及其与北方西魏秘密书信往来的查证结果,涉及可能的军事布防信息。他的目光锐利,快速捕捉着关键信息。

火光映照着他昳丽却冰冷的侧脸,眸中唯有高速运转的审阅与判断,再无半分面对谢珩时的慵懒或戏谑。此刻,他是西魏间谍“鹞鹰”。

片刻,他抬眼,声音压得极低,清晰而冷冽,不带一丝感情:“消息属实。后续监视交由‘地藏’小组,非必要不接触。若有异动,按丙字三号预案处置。”

“是。”僧人低声应道,毫无异议,眼神始终低垂。

萧玦将纸条凑近灯焰,火舌倏地舔舐而上,瞬间将那载有秘密的纸张吞噬为一小撮灰烬,散落香案之上,混入厚厚的香灰之中,再难分辨。

“方才外面那人,”萧玦似不经意地问,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看清了?”

僧人头垂得更低:“是太子舍人,陈郡谢氏的谢珩谢郎君。属下确认其与护卫皆已彻底离去后,方现身。”他汇报得详细而准确。

萧玦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快得如同烛影晃动,随即湮灭于深潭般的眸子里,仿佛那丝波动从未存在过。“他近日似乎对佛寺颇有兴致。让你们的人近期都谨慎些,非十万火急,暂避风头。”他的指令简洁明确。

“明白。”

“去吧。从北面‘清净’道走。”萧玦挥了下手,示意交接完成,不再多言。

僧人躬身一礼,身形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阴影,沿着殿内一条极少人知的、通往寺外荒僻处的暗道迅速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萧玦一人,独立于森森罗汉像的注视之下。他缓缓踱至窗边,透过窗棂缝隙,望向谢珩方才离去的那条小径尽头,早已空无一人,只余风吹竹叶,沙沙作响。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那隐藏在衣领之下、紧贴皮肤的半块螭龙玉佩,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冰封之下,似有极其幽微的波澜涌动,最终尽数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冷嘲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的轻叹,消散在满是香烛味的冰冷空气里。这场在朱异手下如履薄冰的表演,这场与故人相见不相识的试探,这永无休止的间谍游戏,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

门外,春风拂过,吹动菩提树叶,沙沙作响,温柔地掩盖了殿内殿外这两幕短暂的、充满了机锋、试探、危险与隐秘的交锋,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唯有那缕冷冽苦香,似乎还隐约萦绕在谢珩的鼻尖,留下一个难解的谜。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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