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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诗酒锋芒

暮色如墨,缓缓浸染了建康城的天空,然而这座帝都的活力却并未随之沉寂,反倒像是揭开了另一重更为秾丽妖娆的面纱。尤其城西乌衣巷、朱雀航左近,高门甲第连绵耸立,此刻无不是灯火辉煌,车马辚辚,将宽阔的街巷塞得水泄不通。丝竹管弦之声、笑语喧哗之音,混杂着名贵熏香与酒肉香气,从一扇扇朱门之后飘逸而出,与不远处秦淮河画舫上飘来的靡靡歌吹交织缠绕,共同烹煮着一锅名为“太平盛世”的醉人膏粱。

今夜,尚书令王纶的府邸,无疑是这锅膏粱中最浮华浓艳的一勺。王府门前,数十盏羊角宫灯将汉白玉阶照得纤毫毕现,衣着光鲜、冠带整齐的豪奴健仆垂手侍立,迎候着建康城内顶尖的权贵、名士、以及那些最擅于点缀升平的清客美人。王纶出身琅琊王氏,乃天子近臣朱异麾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其人性喜奢华,热衷交际,一场宴饮往往极尽巧思,务求奢靡炫目,故而他的请柬,历来是建康士林竞相追逐的对象,亦是各种机锋、野心与隐秘交易在杯觥交错间悄然流淌的温床。

谢珩一袭雨过天青色宽袖大衫,外罩一件素面薄罗鹤氅,若非腰间那枚质料绝佳、雕工古雅的羊脂玉珏暗示着身份,几乎与寻常清寒士子无异。青梧与另一名谢府护卫扮作随从,远远守在宴厅入口处的阴影里,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全场,尤其是那些试图接近谢珩的人。青梧的视线几次掠过海棠树下那抹靡丽的宝蓝色身影——萧玦斜倚软榻,姿态慵懒,而他身后那个看似嬉笑懒散的小仆惊蛰,眼神却不时机警地四下张望,与主人的放浪形成微妙反差。青梧眉头不自觉地锁紧,指尖悄然按在腰间暗藏的短刃上,警惕更甚。

谢珩到的时辰不早不晚,恰是宾客大多已至,宴席将开未开之际。既全了礼数,又最大程度避免了与众多不相熟之人虚与委蛇的窘迫。

踏入王府精心营造的园林,顷刻间便被一股热浪裹挟。但见园中处处张灯结彩,亮如白昼。来自交州的明珠、波斯的琉璃灯盏悬挂于曲廊水榭,光华流转,映照得奇花异草愈发娇艳欲滴。巨大的茵席铺设在青石板地上,其间点缀着紫檀木矮案,案上金壶玉盏、银盘牙箸,无不精洁耀眼。身着鲛绡轻纱的舞姬,雪肤花貌在透明的衣料下若隐若现,正随着教坊新谱的乐曲翩跹起舞,腰肢柔曼,眼波欲流。空气中浓郁的酒香、果香、肉香、脂粉香、以及鼎彝中焚烧的百和香糅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甜腻得令人微微眩晕的气息。

谢珩的出现,像一滴清冷的露水坠入滚沸的油锅。他身姿挺拔如竹,面容俊美却罩着一层寒霜,眼神疏离,通身上下散发着与这极乐盛宴格格不入的清冽之气。一时间,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投注过来。有真心倾慕其风仪才华的,目光炽热;有嫉妒其家世地位与太子信重的,眼神复杂;亦有单纯好奇这位素来少涉此类宴游的清流翘楚为何今夜破例的,带着探究。

他面色沉静如水,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只与几位相熟的、同样面露些许不适的同道微微颔首致意,便择了一处靠近水边、略有竹影遮蔽的相对安静角落跪坐下来,自有眉目清秀的小婢上前,无声地为他斟满一盏色泽清亮的醴酒。

目光清淡地扫过全场,很快便锁定了今夜的核心。只见主人王纶正被大群宾客簇拥着,他身着绛紫地团花锦绣袍,头戴玉冠,胖白的脸上因酒意和兴奋泛着油光,笑声洪亮,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上首一位,端坐着面庞精明、未语先含三分笑的朱异,他并未如同王纶那般张扬,只捻着颔下短须,与身旁几位心腹官员低声交谈,眼神偶尔扫过全场,锐利如鹰,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席间多是朱、王党羽,或是急于攀附之辈,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酒色财气浸润得恰到好处的满足与热切。谢珩心中微叹,正要移开目光,却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线牵引般,倏地定格在水榭旁、一株开得如火如荼的垂丝海棠之下。

那人歪斜地倚在一张铺着西域绒毯的软榻上,姿态慵懒闲适到了极点,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美酒泡酥了。依旧是那般招摇的宝蓝色,锦袍上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靡丽的缠枝莲花与瑞兽纹样,在四周灯烛映照下流光溢彩,几乎要灼伤人眼。领口照例松垮着,露出一段线条明晰精致的锁骨和一小片白皙的肌肤。墨色长发未束,如瀑般泼洒在肩头与绒毯上,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意味。他并未参与周遭那些高谈阔论或谄媚奉承,只独自擎着一只硕大的黄金酒樽,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那双惯常含讥带讽的桃花眼,此刻半眯着,迷迷蒙蒙地追随着场中舞姬旋转的裙摆和柔软的腰肢,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意味不明的笑意,完全沉浸在一片酒色氤氲的迷离幻境之中。

是萧玦。

他果然在此。而且,看他那安然自得、仿佛如鱼得水的模样,显然已是这等场合的常客,甚至堪称席中“贵宾”。

谢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微微刺了一下,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是“果然如此”的验证感,是对其如此自甘堕落、沉溺声色的鄙薄,是那日佛寺中被其肆意戏弄的余怒未消,或许……还有一丝极淡极微、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对其或许惊才绝艳却甘愿埋没于这等污浊之中的莫名惋惜与……刺痛?他迅速敛眸,将这丝不合时宜且毫无道理的情绪狠狠掐灭,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微凉的清茶,将目光强行从那个方向撕开,投向暗沉沉的湖面。

宴至中酣,气氛愈加热络。王纶显然已喝得七八分醉意,胖脸上红光满面,他猛地拍了几下手,示意乐舞暂歇,随即在侍从搀扶下摇摇晃晃站起身,提高了嗓门,声音因兴奋而略显尖锐:“诸位!诸位静一静!如此良辰美景,仙乐霓裳,岂可无诗?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正是效仿古人兰亭雅集,行酒令,赋新诗,以助雅兴的大好时机!诸位以为如何啊?”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谀词如潮。朱异亦捋须微笑,颔首道:“王尚书此言大善。素闻谢舍人诗才清妙,冠绝建康,有潘岳、陆机之遗风,今日恰可让我等凡夫俗子,一饱耳福了。”他说话时,目光已精准地投向角落里的谢珩,语气温和慈祥,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压力。

刹那间,几乎所有目光都再次聚焦到了谢珩身上,带着各种意味:期待、审视、嫉妒、好奇……他放下茶盏,从容起身,微微欠身一礼,神色依旧清淡如水:“朱大人谬赞,实在愧不敢当。在下学识浅薄,岂敢与前贤比肩。既是王尚书有此雅兴,敢不从命,唯恐拙作污了诸位清听。”

王纶哈哈大笑,挥着胖手:“诶!谢舍人过谦了!过谦了!今日便以这春夜宴饮为题,不拘一格,请谢舍人先开个头彩,让我等见识见识何为真正的士族风雅!如何?”

谢珩不再推辞,略一沉吟,目光缓缓掠过眼前灯火璀璨、喧哗鼎沸的庭院,越过那些醉意醺然的面孔和曼妙舞动的身影,投向更远处被夜色吞噬的亭台楼阁的模糊轮廓,以及天边那一弯清冷孤寂的上弦月。他清冽的嗓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月华凝殿宇,灯影乱觥筹。言笑隔重幕,笙歌咽暗流。露重侵罗袜,风闲驻玉钩。但忧清辉冷,难照九曲幽。”

诗句清丽脱俗,对仗工整,音韵铿锵,然而意境却透着一股子冷寂、疏离,甚至隐含着对眼前这片极致奢靡喧嚣的审视与淡淡讽喻。仿佛他是独立于此热闹之外的冷眼旁观者。

席间出现了一刹那的寂静。旋即,爆发出更为热烈的喝彩与赞叹声。自然多是盛赞其“用典精妙”、“意境高远”、“真名士风采”的,但也有一部分人,如朱异、王纶及其心腹,脸上笑容虽盛,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与不悦。这诗,美则美矣,却像是一盆冷水,隐隐浇在了这盆烧得正旺的炭火之上。朱异眯了眯眼,旋即笑容更盛,抚掌道:“好!好诗!谢舍人不愧是江左文魁,此诗格调高古,佩服,佩服。”

谢珩微微颔首致意,神情平淡无波,便欲拂衣落座。

然而,一个慵懒拖沓、带着几分沙哑磁性的声线,却慢悠悠地响了起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清晰地荡开了周围的嘈杂:

“啧啧啧,谢舍人这诗,好自然是极好的,如同水晶琉璃,剔透玲珑。只是……未免太过冷清了些,不沾半点烟火气。今日我等凡夫俗子聚在此处,是为寻欢作乐,共醉**,又不是去参加谁的葬礼。如此清冷,岂不是辜负了王尚书的一片盛情和美酒佳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海棠树下的萧玦,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子,手中的黄金酒樽随意地晃动着,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他唇角噙着那抹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讥诮笑意,目光亮得惊人,毫不避讳地直射向谢珩,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挑衅与一种发现新奇玩物般的兴味。

谢珩身形一顿,重新站定,清冷的目光如两泓寒泉,迎向那双灼人的桃花眼:“诗词之道,各抒胸臆。不知萧郎有何高见,能暖这满堂清辉?”语气平静,却自带锋芒。

王纶正觉谢珩的诗有些扫兴,见状立刻来了精神,忙不迭地嚷道:“对对对!萧郎说得在理!今日就是要热闹!要尽兴!萧郎平日妙语连珠,最是风趣,快快也作一首来,让谢舍人瞧瞧什么叫人间至乐!”

萧玦闻言,嗤笑一声,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即朗声吟道,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张扬的靡丽:

“华堂烛影摇红妆,玳瑁筵前玳瑁床。玉杯盈溢琥珀光,素手纤纤奉琼浆。舞袖翩跹勾魂荡,歌喉婉转摄魄狂。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他吟诵时,目光流转,时而扫过场中妖娆的舞姬,时而瞥向席间奢华的器皿,最后竟带着一丝嘲弄扫过朱异、王纶等人,最后落回谢珩身上。诗句前半段极尽描绘宴饮之奢靡、声色的诱惑,后半段则连续化用《古诗十九首》中感叹人生短暂、宣扬及时行乐、甚至直言追求富贵权势的诗句,将其拼贴组合,形成一种直白露骨、甚至堪称颓废放纵的宣言,与谢珩那首的清冷含蓄、含蓄讽喻形成了尖锐至极的对比。

惊蛰在萧玦身后,配合着主人的张扬,适时发出低低的、捧场的嬉笑,引得周围一群纨绔子弟纷纷附和,拍案叫好。

席间顿时炸开一片哄笑、叫好、拍案之声!尤其是那些纨绔子弟和热衷此道的清客,只觉得萧玦此诗简直道尽了他们的心声,说得痛快淋漓!王纶更是乐得肥肉乱颤,拍着大腿连声道:“妙极!妙极!‘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萧郎真乃我辈知己!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啊!当浮一大白!”说罢自己先干了一杯。

朱异也眯着眼呵呵笑了起来,瞥向谢珩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

这无疑是公然的、刻意的挑衅!用这等直白俚俗、鼓吹享乐乃至功利主义的言辞,来粗暴地践踏和嘲弄他所秉持的清雅与操守!谢珩面色寒了下来,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他冷冷地凝视着萧玦,声音如冰珠落玉盘:“萧郎果然‘诗才敏捷’,只是通篇酒色财气,纵有古诗为凭,亦难□□于鄙俚轻浮,失却了诗书礼乐应有的庄重与涵养。”

“轻浮?庄重?”萧玦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他蓦地站起身,步履略见虚浮,仿佛真有了七八分醉意,摇摇晃晃地走到场中舞姬方才起舞的地方。他目光扫过那些醉眼迷离、放浪形骸的宾客,掠过那些衣着暴露、眼波含情的舞女,最终定格在谢珩那张冰雕玉琢般的脸上,笑容越发张扬放肆,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恶意:

“食色性也,孔圣人尚且不言伪饰。追求富贵享乐,亦是人情之常。何来轻浮鄙俚之说?难道非要像谢舍人一般,终日冷着一张脸,说着些不食人间烟火、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将自己裹在所谓的‘清高’壳子里,才叫庄重吗?岂不闻《古诗》亦云‘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谁言圣贤不寂寞,我道饮者名自留!”他再次巧妙扭曲古诗原意,为自己的歪理邪说张目,言辞尖锐,竟引得席间不少暗中对谢珩的“假清高”不以为然之人暗自点头。

“强词夺理!”谢珩气结,胸脯微微起伏。他向来秉持君子之风,克己复礼,何曾遇到过这般胡搅蛮缠、丝毫不顾体面、专以撕破他人脸面为乐的对手?且其引经据典,偏偏又让人一时难以直接驳斥。

席间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和紧张。看好戏者兴致盎然,为谢珩担忧者暗自捏汗,朱异党羽则面露讥嘲,窃窃私语之声渐起。

正在这僵持时刻,席间一位素来紧附朱异、又几杯黄汤下肚便忘了分寸的官员,或许是急于在主子面前表现,或许是真心想打压一下谢珩的“气焰”,竟带着浓重酒意,嬉皮笑脸地高声问道:“说起人间烟火、富贵前程……嘿嘿,下官听闻,陛下似乎近日有意为太子殿下遴选妃嫔了?谢氏有女,蕙质兰心,名动建康,不知谢舍人可知……陛下是否属意令妹啊?若果真如此,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谢舍人您将来可是国舅爷了!真是可喜可贺!哈哈哈!”

此言一出,宛如一道冰水骤然泼入滚油之中!席间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太子选妃,事关国本,牵动朝局,是何等敏感机密之事?岂容在这等喧闹宴饮场合被如此轻佻放肆地议论?更何况,此事涉及陈郡谢氏这等顶级门阀的闺誉,谢珩本人又是太子近臣,性情孤高冷峻,最忌旁人拿他的家世私事,尤其是关乎胞妹清誉之事来嚼舌!

谢珩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随即又涌上一股愤怒的薄红。他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冰锥,直直刺向那名口无遮拦的官员,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几乎让周遭温度都下降了几分。他唇线紧抿,显然在极力克制着汹涌的怒火。那官员被他看得酒醒了大半,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脸色顿时煞白,额头沁出冷汗,嘴唇嗫嚅着,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朱异也皱紧了眉头,面色一沉,显然觉得此举愚蠢之极,正欲开口呵斥圆场。

就在这万籁俱寂、空气凝滞的尴尬时刻!

却听“啪”的一声清脆裂响!

紧接着是“哎呀”一声故作惊慌的呼叫!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萧玦不知何时已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自己的席案边,此刻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扶起一只被打翻的赤金酒樽,那酒樽滚落在茵席上,醇香的酒液泼洒出来,不仅弄湿了他宝蓝色锦袍那绣工精致的袖口,还在华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他脸上带着十足十的懊恼和被人撞破般的窘迫,醉眼惺忪地嘟囔着:“罪过罪过!手滑了……定是这酒太醇,樽太滑,美人太撩人……可惜了王尚书的好酒,糟蹋了这好地毯……”

惊蛰立刻上前,手忙脚乱地帮主人擦拭衣袍,嘴里配合着嘟囔:“郎君定是醉了眼,连酒樽都握不稳了,待会儿可得少喝些才是。”一人一仆配合默契,演技十足,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刚才那个危险至极的话题上猛地拉扯开来!

王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连忙高声招呼仆役上前收拾擦拭,一边打着哈哈:“无妨无妨!不过是一杯酒一块毯子罢了!萧郎真是……定是看美人看花了眼!哈哈哈!”众人也立刻顺势跟着哄笑起来,纷纷打趣萧玦“酒不醉人人自醉”、“见了美人腿软手滑”,方才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凝滞气氛,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几分香艳色彩的意外冲得烟消云散。

谢珩怔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正低头、似乎十分认真地试图拧干袖口酒渍的萧玦。侧脸在晃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方才……那是巧合吗?还是……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怎么可能会为自己解围?他方才还在作诗极尽挑衅之能事,恨不得将自己踩入泥里。

然而,就在他心绪纷乱、惊疑不定之际,萧玦却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穿过正在忙碌擦拭的仆役和嬉笑调侃的宾客,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四目骤然相对!

萧玦的眼中,哪里还有半分醉意?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里,清晰无误地迸发出一丝极快、极锐利、极冰冷的寒光!如同暗夜中狩猎的鹞鹰发现危险时那一瞬间的凝视,充满了警惕、警告,甚至……一丝极其隐晦的焦躁!那眼神分明在说:此地危险,谨言慎行,速离!

但那眼神消失得比出现得更快!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便又弯起了那双桃花眼,脸上堆满了夸张的、浪荡的、懊恼的笑容,朝着王纶大声抱怨道:“王尚书,酒洒了,毯子也脏了,您可得重重罚我!不多,就罚我再饮三巨觥!如何?”

仿佛刚才那洞穿人心、冰冷警告的一瞥,仅仅是谢珩高度紧张之下产生的幻觉。

谢珩心中却如同被重锤猛击,轰然巨震!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那眼神!那绝不是一个沉溺酒色、头脑空空的纨绔子弟能有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的冷静、锐利、洞察和那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分明是……

直到身旁一位交好的官员担忧地悄悄拉了他的衣袖,低声提醒他“敬之,坐下吧”,他才恍然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有些失魂落魄地、僵硬地跌坐回席位上。袖中的手,指尖一片冰凉,甚至在微微颤抖。

青梧在远处将谢珩一瞬的失神与苍白的脸色看在眼里,心中担忧更甚,对萧玦的警惕提到了最高。他注意到,惊蛰在为主人斟酒时,眼神飞快地朝谢珩这边瞥了一下——那眼神绝非普通小厮该有的懵懂,反而透着一丝审视与探究,让青梧愈发觉得这主仆二人深不可测。

宴席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喧闹,歌舞再起,觥筹交错,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插曲从未发生过。奢靡狂欢的气息重新笼罩了整个庭院。

但谢珩的心,却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寒冰,再也无法平静。他独自坐在喧嚣的角落,感觉自己与周围的一切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目光偶尔不受控制地掠过那个再次陷入“醉态”、正与王纶等人高声笑闹、拼酒赌誓的宝蓝色身影。

这个人……他就像一座被最浓重的迷雾层层包裹的深渊。每一次你以为凭借智慧和观察,终于窥见了一丝迷雾下的真实轮廓,下一刻就会发现,那不过是另一重更诡异、更令人心悸的伪装。他可以轻佻放浪如市井无赖,可以语出惊人如狂士,可以尖锐刻薄如仇雠,可以颓废放纵如酒鬼,却又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骤然撕开所有面具,流露出那般冰冷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究竟是谁?潜伏在这奢靡的盛宴里,周旋于朱异王纶之辈身边,究竟想做什么?那日佛寺中似是而非的警告,今日这看似醉后失态却精准无比地打断最敏感话题的行为,还有那惊鸿一瞥、几乎让他窒息的警告眼神……这一切碎片,到底该如何拼凑?哪一副面孔,才是真正的他?

谢珩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醴酒,机械地浅啜一口。酒液原本甘醇,此刻入喉,却只尝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冰凉,一路冷到心底深处。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或许在无意之间,已经踏入了一个极其复杂、极其危险的漩涡边缘。而漩涡的中心,就是那个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深不可测的萧玦。

而更让他感到心惊甚至一丝惶恐的是,面对这显而易见的危险和重重迷雾,他内心深处除了士族子弟应有的警惕与排斥之外,竟无法抑制地、疯狂地滋生出一股强烈至极的、近乎执拗的渴望——他想要撕开这一切伪装!他想要洞穿所有迷雾!他想要彻彻底底地看清楚,那深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和……怎样一个人!

这股强大到近乎失控的探究欲,本身所带来的战栗与不安,似乎远比那未知的危险,更让谢珩感到恐惧。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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