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外,带着那张绘有致命机关的图纸,去执行一项隐秘而危险的调查。谢珩独自立于案前,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纸张的微糙触感,以及那夜惊心动魄的冰冷余悸。
太子的告诫言犹在耳,如温润却沉重的玉璧,压在他的心头。“静观其变,勿要涉险。”殿下的话语充满了关怀与政治的审慎。谢珩深知,这才是立于朝堂的稳妥之道,尤其对于他这般身份清贵、前途无量的太子近臣而言。
然而,那夜废宅中的弩箭破空声,那黑暗中神乎其技的救援,还有萧玦那双时而迷离、时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交织成一张充满诱惑与危险的网,不断撩拨着他内心深处那份与生俱来的探究欲与责任感。他无法真正安坐,任由迷雾笼罩,危机潜伏。
将调查转向机关消息的源头,已是他在太子告诫与自身心性之间所能寻得的、一个看似迂回却可能直指核心的折中之策。但这需要时间,需要运气,更需要极度的小心。
接下来的两日,谢珩强迫自己沉静下来。他大部分时间待在府中书房,或是前往东宫伴驾,协助太子处理一些文书注释工作,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平静,仿佛那夜的惊险与心底的波澜从未发生。他与太子论诗论文,商讨劝农细则,举止从容,仪态万方。
墨池一如既往地细心打理着书斋,将太子赏赐的新茶妥帖收好,又将谢珩近日翻阅的一些关于器械营造、地方志异的杂书默默归位。他敏锐地察觉到公子似乎比平日更为沉默,凝神沉思的时候更多,但他谨守本分,从不多问一字。
青梧则如同彻底融入了阴影,除了必要的护卫轮值,几乎不见踪影。他在用他的方式,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谨慎地打探着公子交代的事情。
表面看来,一切风平浪静,谢珩似乎听从了太子的劝诫,回到了士族精英谨言慎行的轨道上。
但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在第三日下午被打破了。
谢珩惯例前往位于乌衣巷附近、由谢氏家族资助的一处清幽书斋。这书斋并非谢府私产,而更像是一处半开放的文人雅集之所,收藏颇丰,环境雅致,常有与谢氏交好的清谈名士或太学生在此阅览切磋。谢珩偶尔会来此静心读书,或与一二好友探讨学问。
今日,他本意是取几卷前朝地理图志,欲考证一下江淮水系变迁。步入书斋庭院,穿过青苔斑驳的月亮门,鼻尖萦绕着淡淡的书香与墨香,耳畔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阅览室内传来的、极轻微的翻书页声响。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许。
示意青梧在庭院中等候,他独自步入阅览主室。室内宽敞明亮,列架千卷,只有寥寥三四位文人分散各处,安静阅书。他径直走向放置地理类书册的区域,目光专注地搜寻着。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目标书卷时,一阵并不算压低、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谈论声,从相隔不远的一排书架后清晰地传了过来。声音有几分耳熟。
“……依我看,朝廷此番用兵,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仍是老路子。一味驱赶流民充作先锋,真正的精锐却困于派系倾轧,调度失灵。兵法云‘致人而不致于人’,如今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岂有不败之理?”一个清亮又带着点玩世不恭意味的声音说道,语气狂放,竟是毫不避讳地议论着敏感的北伐军事。
谢珩的手指顿在了半空。
紧接着,另一个略显跳脱活跃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的捧哏:“玦郎此言当真一针见血!只是这等话,也就你敢说。不过,朝廷也有难处,粮秣转运艰难,将领各有心思……”
“难处?”先前那声音轻笑一声,满是讥诮,“非是不能也,实不为也!若真能摒除门户之见,以能者为将,精简机构,速战速决,何至于迁延日久,空耗国力,苦的终究是底层军士与百姓。你看那朱异朱大人,府中夜夜笙歌,可知前线儿郎衣甲可暖?粮饷可足?”
竟是萧玦!以及他的那个小厮惊蛰!
谢珩身形微僵,缓缓收回了手,静立原地,屏息倾听。他们怎会在此?还如此高谈阔论军中事务?
萧玦的言论依旧大胆尖锐,直指时弊,甚至隐隐批评了朱异,这与他一贯表现的依附权贵的形象似乎有些矛盾。但其对军务、后勤、乃至朝廷弊病的洞察,却精准得令人心惊,绝非一个终日沉湎声色的浪荡子弟所能有。这与他那日在玄圃园惊世骇俗的清谈一脉相承,却因涉及具体军政而显得更为…危险,也更具吸引力。
“可是……”惊蛰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如今朝中皆是朱大人这般人物掌权,太子殿下虽仁厚,奈何……唉,说这些也是无用,徒惹麻烦罢了。”
“麻烦?”萧玦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狂傲,“无非是尸位素餐,只顾眼前富贵,无人肯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罢了。若有人能摒除私心,锐意革新,何愁局面不改?只可惜啊,满朝朱紫,多是庸碌守成之辈,连那等素有清名的,也不过是明哲保身,独善其身罢了……”
最后那句话,语调微微拖长,意有所指,仿佛无形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谢珩的耳膜。
谢珩站在原地,面色沉静如水,袍袖下的指尖却微微蜷缩。萧玦这是在……指桑骂槐?意指他谢敬之空有清名,却无实干胆魄?
书架另一侧的谈论还在继续,惊蛰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地方吏治与民生疾苦,萧玦依旧语出惊人,每每切中要害,显示出他对南梁社会各个层面惊人程度的了解与洞察。他们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寂静的书斋里,却清晰地足以让附近的人听得一字不落。
谢珩再也无心寻书。他站在原地,听着那慵懒又锐利的声音剖析时局,心中波澜起伏。是巧合偶遇?还是……刻意为之?若是刻意,萧玦目的何在?再度炫耀其才,引他注意?还是故意出言相激?
他默立片刻,终是转身,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向外行去,并未与那两人照面。
走出阅览室,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却觉得有些微冷。青梧立刻迎了上来,注意到公子神色虽平静,眸光却比来时深沉了许多。
“公子?”
“无事。”谢珩淡淡道,“回府。”
马车之上,谢珩闭目不语。萧玦那些话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那些对时弊的抨击,虽言辞狂放,却并非全无道理,甚至有些观点与他私下所思不谋而合。但这份“共鸣”却来自萧玦这样一个人,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荒谬与不适。
更让他在意的是萧玦最后那句疑似嘲讽的话。明哲保身,独善其身……这仿佛是在精准地戳刺他因太子告诫而产生的犹豫与矛盾。
回到府中,墨池如常上前伺候。谢珩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今日我离去后,书斋可还有何事发生?”
墨池一边为谢珩更换常服,一边回道:“公子离去后约莫一刻,那位萧郎君和他的小厮也离开了。他们走后,书斋里几位太学生模样的郎君还在议论纷纷,似乎对萧郎君方才那番言论颇感震惊,有的赞其胆识,有的斥其狂悖。”
谢珩动作微顿:“他们都议论了些什么?”
“多是重复萧郎君的话,讨论北伐得失、朝中弊政之类。”墨池回忆道,忽又补充,“哦,对了,有一位郎君似乎感叹了一句,说‘可惜萧郎此等见识,却终日流连欢场,自污声名,否则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旁人亦有附和。”
谢珩沉默地听着,挥手让墨池退下。他独自坐在窗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茶几。
自污声名?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萧玦今日这番表演,是想传达这个意思吗?一个身负惊世之才却因故自甘堕落、玩世不恭的复杂形象?这难道就是他想要给自己留下的印象?
荒谬。若真有才学抱负,何须用这等方式?又何须依附朱异?这更像是一种精心设计的伪装,试图混淆视听。
然而,即便心中如此断定,萧玦那些话语,却如同生了根一般,在他脑中盘旋不去。尤其是对朝局、军事的那份洞察,绝非空谈所能及。
接下来的两日,谢珩刻意减少了外出,仿佛要将那日书斋的偶遇彻底抛诸脑后。但他发现,自己竟有些难以静心。阅卷时,那些字句似乎会突然扭曲,变成萧玦那张带着慵懒讥笑的脸;独处时,耳畔仿佛又会响起那清亮而锐利的声音,剖析着时弊,也刺痛着他的内心。
他甚至会下意识地留意府中下人或青梧是否带回任何与萧玦相关的消息。然而,诡异的是,自那日书斋之后,萧玦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无任何他在宴席间放浪形骸的消息,也没有他出入朱异府邸的传闻。那个人,连同他那个伶俐的小厮惊蛰,就像一滴水汇入建康城的汪洋,瞬间失去了所有踪迹。
这种突如其来的“清净”,反而让谢珩感到一种莫名的……烦乱。
那日书斋的高谈阔论还言犹在耳,余波未平,人却不见了?这又是何种伎俩?
他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太子交代的劝农事务上,或是继续研究那晚记录的机关图纸,但效率却大打折扣。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如同初春的野草,在他严密自律的心防下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
他甚至在某次用膳时,因为墨池摆放筷箸的位置偏移了半分而微微蹙眉,虽然即刻便恢复如常,但一旁侍立的青梧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公子这丝不同寻常的细微烦躁。
“公子,”青梧在一次汇报外围安全无异常后,低声补充道,“您让查的那件事,尚无明确进展。对方似乎极为谨慎,相关匠人多是三缄其口,或早已脱离此道。需要加大力度吗?”
谢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必。既然难查,暂且放下,以免画蛇添足。”萧玦的突然消失,让他觉得或许更该静观其变。
又一日过去,萧玦依旧杳无音信。谢珩甚至鬼使神差地借口查阅古籍,再次去了那间书斋一趟,自然一无所获。那个仿佛带着魔力与毒素的身影,就那么突兀地闯入他的视野,搅乱一池春水后,又骤然抽身离去,留下满室空寂与无数疑团。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情绪受其牵动的感觉,让谢珩极其不适。他素来心性淡泊,情绪克制,何曾有过这般心境不宁的时候?
傍晚,谢珩独坐书房,面前摊着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之上。夕阳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更显孤清。
墨池轻轻进来,为他添上热茶,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公子的神色,轻声道:“公子,可是有何烦心之事?今日厨房备了您平日喜爱的莲藕羹,可要现在用些?”
谢珩抬眼,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摆了摆手:“不必。墨池,你说……一个人若真有惊世之才,会甘于终日扮演一个浪荡纨绔,自毁名声吗?”
墨池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公子会突然问这个,他仔细想了想,谨慎答道:“奴婢愚见,若非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或……或有更大的图谋,常人应是不愿的。毕竟,声名重于千金。”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公子常教导的,‘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忍常人所不能忍,或能图常人所不能图。”
谢珩闻言,眸光微微一凝。
更大的图谋?忍常人所不能忍?
难道萧玦所做的一切,那放浪形骸,那依附权贵,那突如其来的才华展露又骤然消失……都是一场极致的“忍”与“图”?
这个念头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寒意。若真如此,那萧玦所图谋的,究竟是何等骇人之物?而自己,又在这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他选中的棋子,还是……阻碍?
他挥了挥手,让墨池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谢珩拿起那卷兵法,目光落在“虚实篇”上:“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
形之,予之……以利动之……
萧玦的所作所为,莫非皆是“形之”、“予之”?而那“利”,便是那惊世的才华、那看似与自己共鸣的政见、那若隐若现的复杂形象?目的,便是“动”他谢敬之?
好一个……欲擒故纵!
想通此节,谢珩非但没有豁然开朗,反而觉得那迷雾更浓,深陷其中的感觉更为强烈。他仿佛看到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在迷雾深处注视着他,慵懒,讥诮,却又洞悉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萧玦目的为何,自己绝不能自乱阵脚。对方越是故弄玄虚,自己越需沉穩以對。
然而,心底那份已被撩起的探究之火,却并非那么容易平息。反而因这清晰的“欲擒故纵”之感,燃烧得更加灼人。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彻底沉入夜幕的庭院。
萧玦,你究竟在何处?你这般费尽心机,下一步,又待如何?
夜风微凉,拂过他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头的躁动与重重疑云。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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