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端,是九年前的一个暖冬。
那样温和的一个冬天,连雪都有些轻软绵柔。却对孤身入宫作人质的宋晴来说,那明媚的一切,全然是失真的,恍如隔世。
初晨的学宫里,年岁迥异的少年们,却难得默契地围在一块。所谓童言无忌,便在此刻淋漓尽致地展现。
单纯又极其敏感的宋晴,哪里禁得住这群在宅斗、宫斗里耳濡目染的世家和宗室子弟的你一言我一句?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脑袋,泪水将落又不肯落。刺耳的笑声扎入心脏。
却有人恰好悠悠而至,他将伞上的雪轻轻抖落,收到小门一侧。他刚一进门,虽无一人侍奉左右,却有好些人眼尖地注意到了他。
即刻是此起彼伏的行礼与声声“太子殿下”,唯独有一人无动于衷,迟钝得很。
在外视察民情大半月的殷承自然不知,只是在看到宋晴的服制后,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孩子是皇帝遗落民间刚接回宫的。细想起来,应是排到“十三”的位置。
众目睽睽之下,殷承直直走到宋晴身前,半蹲下身子道:“小十三,今日陪阿兄逃学,回宫里转转吧?”
宋晴的耳畔有些嗡鸣,只听见依稀的几个字,但那声音却如此温和。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一张英气俊朗的脸正笑对他,那样让人安心。
不知为何,宋晴就扑撞进了殷承怀中,那些纷扰的情绪被取而代之。
殷承倒到不奇怪,就这样一把抱起小十三,撑着伞逃学回宫了。
待到被曲太傅罚跪在雪地中时,殷承才意识到自己认的小十三,其实是那再可怜不过的“质子”,那所谓的皇家服制,不过是为了合乎父皇认宋晴为义子的礼罢了。
既然如此,那他干脆名正言顺地收小十三为伴读了。毕竟,他与宋晴一见如故,恍忽间能在他身上看见当年自己的影子。
恰是天公作美,雪停了下来。然而一旁的小十三还是哭唧唧的。
那小小的孩子身上,并非只有自己强硬披上的外衣,还有无形的、却压得他难以喘息的宋氏气运、浩荡皇恩。
依稀能窥见宋晴他们一族里,百来座剑冢在泣血。
但他殷承,愿为他挡下这些,只求小十三不再重蹈覆辙,活得顺心。
但是夺嫡之路,身为太子的殷承,一路走来,谈何容易?
可宋晴,永远与他相伴。
他们二人,情同手足,行过春夏秋冬,踏过刀光剑影。尽管殷承无心于权谋,无心于治天下,可身为太子,他没得选。
他像被丝线操弄的木偶,走在权力的险路上,一次次击退向他索要权力与地位的野心家们。
殷承的皮囊下,是一心向往江湖的步良。母亲的死,迷团重重。他不想背负上仇恨,那只会在权谋的漩涡里,重入母亲的死局,他太自私了,他只想逃避一切。
在滋养人心黑暗一面的宫廷中,仅有少数几个人如殷承一般,初心不变。但他也还没到要与一切一刀两断、归隐江湖的地步,是他的责任心在“作祟”。
就这样,他也到了年纪,依皇帝旨意,他的东宫里,也有了二三女子。
但太子东官,像是冷宫一般,那些个在心中期许着爱情的女子,都大受打击。无一例外,她们只在拜堂时与太子靠得最近,往后的岁月,亦如那日的洞房,空守着。
殷承不想多花一丝精力在这些个权势的“点缀”上面,只是打算保她们衣食无忧罢了。
说实话,殷承仍旧是动摇的,他就一直这样站在两条无法回头的叉路口上,一边是责任、担当、暗箭冷枪,一边是风雨、情仇、一人一剑。
还有那个,似乎离不开他的小十三,真的要让他上了这条贼船吗?
他纠结,比他的结论更先到来的,是他的登基大典。沉重的国运最终还是攀上了十六岁的少年,他已深陷权势的中心,他再难以随意拔剑。
一路走来,温柔贤明的太子,已化身为专断的阴毒帝王。那些“淤泥”,到底是他的保护色,还是他的一部分,连小十三都无法说清。
“何不立后?何不选秀?众爱卿们,到底在忧虑什么呢?”群臣缄默。
“利欲熏心呐……非要前朝后官制衡吗?非要站队党争吗?拿子嗣当幌子罢了。朕无后,那这皇家就没人了吗?”群臣叩首谢罪。
但朝廷上雷厉风行的帝王,在宫中却是另一副样子。几乎是整日整日地忙着国事民生,无心休息。两年里,盛世启,一派欣欣向荣。工作狂一般的殷承,却永远有空去陪小十三,无论嬉闹还是钻研学问。
对殷承来讲,这样的日子,似乎是可以勉强接受的。但总有人不允许,曲氏一族,狼子野心,却惹上了不该惹的殷承。
而帝王,只是略施手段,桩桩他本想忘却的旧事,其真相,跃然眼前。
先皇后之死,幕后黑手是曲氏。
先帝之死,幕后黑手也是曲氏。
可殷承不为所动,依旧在人前人后都恭恭敬敬地奉曲太傅为先生。
但有些东西却变了,他还是做出了选择。他厌倦了无休止的勾心斗角,百官里总有人在耍小心思,他虽处理地游刃有余,但志不在此。
帝王不顾群臣反对,封宋晴为良王,居于最为富饶的云中。他想走了,走之前,总要把小十三安顿好,为他留好后路。他了解,七叔不会为难一个无心朝野的闲散王爷。
但他刚下朝不久,宋晴就跑来求见。待殷承屏退外人后,本来还有些正经的小十三瞬间就泪流满面,抱着殷承不放。像只要被遗弃的阿猫阿狗。
“阿兄,你不要我了吗?”殷承瞧着委屈的小十三,怎么也狠不下心说出不要他的话。
他耐着性子哄了很久,然而他意已决,只能把宋晴提前一年送出朝歌。
他没办法松口。
最终,宋晴哭红着眼,怀中是阿兄郑重塞给他的阴玉,将于次日启程奔赴云中。
殿内,殷承没急着去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衫,反而出神地把玩着那块晴玉。他还是打算动手拔除曲氏一族,可若仍旧是帝王,这些庞然大物的世家,永远除不尽,君臣之斗永不休止。可他不想再廷续仇恨,也不想再陪他们在朝堂上虚与委蛇了,所以,他才会想要逃离。
然而权力太诱人,总有那么些人不择手段,却撞上了枪口。那日午后,不知是哪个后宫嫔妃,端着一碗汤药来见他。
殷承不知为何她就这样未经他允许入了内,还有那碗隐隐有很大问题的汤,无一不让他感到烦躁。
当他是傻的吗?
让他好好当个一心为国的皇帝又如何呢?
再回过神来时,那女子已被他踹翻在地,猛灌着那碗来路不明的汤药,耳边的呼叫朦朦胧胧的,殷承感觉自己快被逼疯了。
他起身,抬手撩起了额前散落的发丝,眼神晦暗。他冷声道:“长影,把这个拖出去,有异状就杀了,吊到午门去。”
一味极烈的春药。
次日早朝,许氏一族的官都惶恐着主动请罪。但出人意料的是,喜怒无常的帝王都没当回事,轻易地赦免了许家。
那段时间,殷承的嫔妃终于安分了很多,不敢再来骚扰他。
那一年,没有小十三相伴的殷承,为他假死、为他死后的江山谋划好了一切后路。他整治好吏,制衡好党派,安定好国家,只为给后来者留下一手好牌。
至于他,虽有如此治国之才,却因无心宫、不留子嗣,这盛世也必然不长久。况且,他也是无奈走上了帝王之路,实在痛苦。这一年,他活得不像他了。
那一年,没有阿兄相伴的宋晴,在封地里郁郁寡欢,谢绝了一切当地望族、官员的拜访与邀约,把自己闷在府中。他重拾了剑,又擅自将宋家祠堂迁到云中。他的阴晴剑诀里,一招一式都染上了悲欢离合。
他迷茫,他又痛苦。他为谁拔剑?他为谁流泪?他只记得入宫前老太君一字一顿的叮嘱——“小晴,如果那称帝之人是太子的话,我宋家,就不必再杀戮了……穷途末路,宋家的罪业就让老身背负吧。小晴,只要开心就好。”他当年不明白,但年岁渐长,他才发觉这是一场无力抗衡的悲剧。
轮及家族宿命,他本该效忠,或者心怀不满反抗,或者是放下所有恩怨……可他还是忘不了他,乃至无时无刻都在期盼着召他入京的圣旨。本是君臣,却想逾越。
那一年,天时地利人和,一派盛世气象,人们都以为又可以过上很长的好日子了。
……
宋晴的酒量实在一般,没说上一会,就醉倒在了海棠树下,步良望着他的侧颜,轻叹了口气。
若重来一次,他也不会带上小十三去江湖里闯荡的,他还是希望宋晴能安稳平淡一生,少和他这种人扯上关系吧。
晚风寒凉,宋晴却衣着单薄。步良无言,小心抱起了迷糊的宋晴。这一抱,他才发觉,小十三这几年一点都没好好照顾自己,纵然浓眉大眼的脸上肉嘟嘟的,可整个人的身子却是轻飘飘的,有些瘦了。
又一阵风吹来,扬起了二人的衣袍。步良深深望着小十三的脸,心事重重地走着。他突然一激灵,低头看,原来是小十三的手在不安分的乱摸。步良迅速拉住宋晴的手,心中一阵后怕。
好险,差点,就让他摸到晴玉了。
好险,差点,自己就要后悔了。
宋晴那发红的脸上,泪水悄悄淌下。
“阿兄,别不要我……”只有风声与月色回应。
那一夜,如大梦一场。梦醒时,宋晴恍惚着,泪水却先一步流下,嘴里是浓郁而苦涩的茶水味。
他一惊,跌跌撞撞地来到那海棠树下,却一无所获。树影里,是树枝一条,烈酒一坛。
唯独没有他那日思夜念的阿兄。好像一切都在告诉他昨夜不过他的痴人说梦、思念成疾。可连那陈年的旧伤,都像在胀痛。
……
步良再见问酒娘时,已卸下了层层伪装。一袭青衣,高束马尾,抱剑而立着。
他有些心疼,不舍地从怀里掏出两锭金子,无奈地说:“违约金。”
秦烟箩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眼轻手快地将金子收入囊中。“怎么?也会有我们‘剑不良’拿不下的生意?可真是稀罕呢。”
“那剑诀早就失了传。况且,兵家的东西,阴狠手辣至极,江湖里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他忽然一顿,不知道在想什么。
“……至于那小王爷,我与他一见如故,就别让那些蠢才去扰了他的清净。”自说自话地,步良转身离去。
他还没走几步,就被秦烟箩一把扯住衣领,摁在座位上。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一坛坛酒上了桌,偶尔夹杂着几碟小菜,才反应过来接下去要发生什么,有点后悔刚才没快些跑。
“好啦好啦,不就失败一次吗?小步呀,人在江湖,总是大起大落的,摔个跟头而已。我也不会安慰人,但酒嘛,应有尽有!下次那武林大会,我带你去耍耍!好了,别杵着了,喝酒!”一个怕是与酒私定终生的豪侠,风流潇洒是她的代名词,江湖上何人不识?
步良有些汗颜,但毕竟是前辈,又打不过,只好挑些不值钱的甜酿喝。
一想到最后无论如何都会被这酒鬼灌一坛最烈的问红尘,步良恨不得现在就泡上一大壶浓到发苦的茶,免得到时候不省人事,第二天体验一下魂飞魄散之痛了。
是祸躲不过啊……步良干脆边吃着下酒菜,边盘算着那块茶饼还能救他几次。他大概这半年都不想再靠进酒楼半步了。有朝一日他定要把这死酒鬼亲手淹死在酒缸里……呕……快喝吐了……
一场要了步良半命的豪饮,他大概是再也不想记起了。虽然那些好酒都是秦烟箩自带的,但挡不住此女在包厢里发酒疯到天明,店家都差点以为是来吃霸王餐的。
更要命的是,这个问酒娘不知何时带着一身酒气跑了路,好在有步良这个冤大头。他醒来时,一群打手、流氓将他围困住,激地他下意识要出手了。
在误会解除后,步良捂着像是被酒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脑袋,有些歉意地向躲在角落的掌柜付了酒饭钱,又小心地走过满地大汉的地面,有些狼狈地离开了。
……
这一年,曲聆意十岁,醉心于才学中。
这一年,步良二十三岁,闯荡于江湖里,渐声名大噪。
这一年,宋晴二十岁,缠绵于病床上,活在过去的回忆里。
这一切,都将成为云中城的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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